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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人三天不喝水,会死吗?

在连续三天的烈日晴空过后,楚岁安已经失去了对这个问题的好奇。她靠在铁笼子的边缘,岔开着腿,仰面朝天,闭着眼睛。

太阳将她的世界照得通红,中心是一团白,朦朦胧胧的,就好像这里已经不是人间。

清醒的意识在蒸腾,她的喉咙在冒烟,她三天滴水未进,胃酸侵蚀得她胃痛。

莱茵医生那件白大褂已经被烤晒得泛着土气,被她随意垫在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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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死掉吗?

不会要死在妈妈前头了吧,白发人送黑发人什么的......手机还插在莱茵医生的诊所里充电,充电线是莱茵医生临时找来的,封胶都破了,不会着火吧?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时不时睁开眼查看一下莱茵医生的状况,以确保他还活着。

如果她身边的活人在蓄意为之的忽视之中死掉,她可要不管不顾地大喊大叫了。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扯了一下,极其虚弱而讥讽地笑了一瞬。真是,人到什么关头都能诙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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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帮蒙面人连着三天都拿他们当空气,做着自己的事情,莱茵医生说这也算是有意的折磨:在本罕利这片土地上有一种很古老的刑罚——日光刑。

在特定的地点与季节,这里正午刚过的时候地表的温度可以达到七十度。把人关在笼子里,扒光衣服。太阳会给他晒得濒死,皮肤开始爆皮,红色的肉露出来,疼痛会令他翻滚,像是被扔在锅里油煎火烹的牛蛙腿。

这时候他们再拿石头砸他,小孩子玩打鸭子那样。直到活生生给他砸死。

莱茵医生说这里的温度达不到那么高,蒙着面的恐怖分子们应该也只是想让他们吃点苦头,磨损一下心性,而不是真的杀了他们。

楚岁安起初焦虑得想撞墙,不住地撕着嘴唇上和手指尖的死皮,直到翻出红色的肉,她想着“日光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于是再也没有碰自己的死皮。

白天,那些蒙面人对着一面墙朝拜,然后四处走动,楚岁安也看不明白——她毕竟太年轻,是一个从小接受最先进教育与最前卫理念的人,她对这些人没有作用出具体价值的虔诚感到恼火。

晚上,屠杀会开始,他们抓进来穿着白袍子裹着头巾的当地人,先是拿鞭子抽,然后拔掉他们的指甲,最后把他们拖出去,远远的可以看见血的深色蔓延了一路。

楚岁安在第一天目睹这些的时候,吐了两次。第一次吐的是消化得所剩无几的晚饭,第二次吐的是胆汁。

再然后她就没有吐了,没得吐,不想吐,只剩下嘴巴里烟叶一样辛辣的苦涩。

在美高的时候,同学带着她抽过烟,那时候她不觉得香烟好,难闻又难尝。

但此时她却忍不住想要抽上一根了,只有浓厚的烟草味儿才能盖过她嘴巴里的胆汁味道。

死亡,铺天盖地包裹而来。在城市里上学的人所能接近的死亡最大也就是亲人离世,车祸,朋友自杀。

但这里不一样。

他们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是残忍的,不认为人是会痛苦的。

楚岁安要被那种人对人平面化的残暴认知折磨疯了。那时候她几乎是不在乎死了。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地方。原来人类真的可以在自圆其说的凌虐中这样理直气壮。

毕竟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她从来没能预想过这样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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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场曝晒与搁置的折磨,终止在第三天的晚上。

他们打开了笼子,把莱茵医生拖了出去。

屠宰场的屠夫去抓一只母鸡那样。

......

嗖——啪!

“啊!”

一声厉啸的鞭响伴随着一声撕裂的惨叫硬生生将楚岁安从回忆之中拉回现实。

她抿了下嘴唇,不知道什么时候,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风一吹,冷得叫人胆寒。

记忆之中的炫目金光不复存在,恢弘的穹顶也被轰炸得残缺破败。

可是无比熟悉的抽打声和惨叫就这样跨越数年的时间,再一次在她面前不远处响起。

兜兜转转,层层叠叠,历史不断重现,这个世界一切从未改变。

她此时正踩在悬空的石阶上,这里连通着一扇三层的露台。而惨叫声正是从露台下方的空场传出来的。其实她的本意并不是来目睹这一场暴行,只是信号探测器显示这边信号好,她在台阶下发出去了消息,可碰巧抬眼,看到了台阶上散落的花瓣。

反党朝拜用的花瓣。

她的心情因此变得复杂。因为某件事情发生了,它令人阵痛,却由于诞生于某类人全身心的信奉,而能滋生出来一些美。

如同人在极致的卑鄙浅薄之中迸发出的不安的悲悯。

于是不由自主地,她踩上了台阶,就好似那个供奉用的祭台是一块黑洞,正在不可抗拒地把她吸走。

露台上都是断裂的碎石,她小心地躲在了后面,给为了朝拜而点缀的花束与案台、图画拍了照片与视频。

这个建筑错综复杂的好似迷宫,而自从被轰炸过以后,就更难行走。不过也更方便人藏身。但是惨叫声仍在继续,哀嚎变本加厉。

楚岁安听着,呼吸在无意识间变得急促,她感到一种难言的不适,心跳变得很快,可是四肢的血液却像是被抽走了一样,冰凉而发软。

自从本罕利的内乱爆发以后,这伙人愈发变本加厉地屠杀起来本罕利的居民。

她成为战地记者以后,其实一定程度上了解了他们。也理解了他们。

只不过和任何一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的,属于和平国家的人不同,她明晰血是怎样流出的身体,眼泪是怎样干涸在眼眶,而无辜的生命又是怎样抱着希望挣扎后绝望着死去的。

楚岁安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拿出来了自己的相机。然后一点一点,小心不被发现着,将地面上的场景收入自己的取景框。

画面高清得叫人不忍直视,但她怔怔地看着,深色的长鞭一下一下地落下去——正在被虐待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

一旁的笼子里关着一位老夫人和一位青年,他们死死扒着铁栏,双目充血,青筋凸起在脖颈、手臂、额角,正撕心裂肺地喊着“父亲”“卡尔”。

那是他们的亲人,爱人。

楚岁安只感到一阵眩晕,脑袋开始刺痛。她如同被冻住了一样,僵在那里。

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取景框里的场景。

记忆中温热的血溅到脸上的感觉再一次复现了。

而那老人,破烂不堪的身躯,也与记忆中,那位儒雅、温柔、博学、慈爱的法国医生,重叠了。

如同在一瞬间被坠入深海,肺部被挤压破碎。阵阵眩晕与窒息的感觉卷了上来,冷汗再一次渗出。

她真的以为自己,能全部都忘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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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岁那一年,她第一次经历了死亡。

妈妈很厉害。带着本罕利的政府军,很体面地救走了她,因为担心她,妈妈一整年没有再出去工作。

但她十八岁才回去上学。

妈妈在身边的那一年,她闭上眼睛就是噩梦,接连不断的噩梦,还有心理医生循循善诱的嗓音。

莱茵医生死了。在她面前死的。

死因是他的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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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二十四岁的楚岁安以为自己忘记这一切了。

那时候妈妈借着赫赫有名的战地摄影师的人脉请来了当时在美国最权威的心理医生,起初一个星期和她见三次面,到后来一个星期一次,一个月三次,一个月一次。

她一遍一遍地脱敏,又一次又一次地接受催眠。

渐渐地,那些记忆被她刻意地忽略了,甚至想不起来。可那毕竟不是真的失忆。

如今再一次到达这个地方,她才明白,自己仍旧记得很清楚。

那是她走向战地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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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那里?!”

一声金属质地的厉喝猛地响起,如同冰冷的一鞭劈头抽下。

取景框里,一个用黑布包裹住五官的人抬头朝着楚岁安藏身的露台瞪过来,目光冰冷笔直,手里的机关枪被端起,直直地对准了她。

楚岁安手里的相机一打滑,又撞掉了几块碎石。

就这一瞬间,“砰砰砰”一连三声枪响,她藏身的石板崩碎了数块儿,从高空坠落,掉在地上发出微不可察的响声。

楚岁安却没有躲避,只顾着将相机捞回自己怀里,而目光仍旧怔怔地停留在下面的老人身上。

她想不通。为什么快要过去十年了,这片土地仍旧是这个样子。

或者,她想不通,目睹一切她所不愿相信的真相以后,她还能做什么?

没有人真正能共情未知的生活。

忽然她背后伸出来一双手,一边捂住了她的眼睛,一边将她拢到石壁后更隐蔽的角落,叫她避开了再次飞来的子弹。

“别看了。”微凉的嗓音。

熟悉的冰凉的手指,还有雪松的淡香。

楚岁安怔了怔。

子弹从她方才站过的地方掠过,用只能叫人看到残影的速度射入了她身后的一块开裂的墙体。

细微的破碎声响起,一块碎石沿着墙体本来的裂缝掉落下来,掀起一阵灰尘。

捂住楚岁安眼睛的那只手移开,向下移到她脖颈处松动的围巾上,又往上提了提,遮住了她的鼻尖。

楚岁安惊异地抬眼去望那个抓着自己的人,撞进了一双虽然澄净,但冰冷,还隐隐含着不解和怒气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