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知微保持着靠向季宣的姿势僵了片刻后才缓慢退回原先的位置，像是刚察觉自己动作的不妥一般“啊”了声，垂下眸子歉意道：“不好意思。”
季宣并不觉得于知微的神情像是真心诚意在感到抱歉，但对方既然已经退回了安全距离之外，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敛眸偏过头去，逐渐将注意力放回了正在对梵高和毕加索的造诣高谈阔论的美术老师身上。
在混合着其他班级令人昏昏欲睡的朗读声的最后一节课里，上午的天气从小雨转为了中雨，不多时，整个十三中都浸泡在了水色里。季宣平日里没有和其他同学一样疯跑向食堂的习惯，下课铃响后，七班的其他男生们逐渐化成一阵阵风从他背后掠出后门，他老神在在地趴了一会，想等着食堂队伍没那么长了再去，没想到于知微也没走，去走廊打了一杯水就回来了。
十二点过一刻，季宣随意写了几个数学书课后习题的答案，喝完水的于知微敲了敲他的桌面：“吃饭去吗？”
季宣抬头看了一眼教室前面的钟，估摸着走过去食堂的队应该排得也差不多了，于是顺着于知微的话摸出校园卡，取了伞站起身来。
“我今天没带伞。”于知微晃了晃手里的校园卡，简短地解释了一下自己面临的情况，便跟上季宣的步子出了教室门。
季宣“嗯”了一声，心里知道于知微是在特意等他，也不戳破对方的找补。东城九月初的雨天已经开始转凉了，今天教室里没开空调，一出门，季宣就开始觉得有点冷，本能拢了拢校服外套。
出人意料的是，两人又在楼梯口碰见了齐铮。
“季宣，一起……”齐铮似乎也是特地在等季宣，看清季宣的一瞬间他就迎了上来，但对上于知微的视线后，这人又猛然愣住，“于哥？”
虽然今天头疼的症状已经减轻了很多，但季宣还是看到齐铮就烦，轻微皱了一下眉后，撇开视线开始自欺欺人式的眼不见心不烦：“有什么事吗？”
但这次齐铮并没有第一时间向他解释自己的来意，而是目光直挺挺地盯在于知微身上，情绪莫名：“你们现在，关系不错？”
季宣对这种仿佛齐铮是他什么人一样的语气十分膈应，非常想怼齐铮一句“跟你有关系吗”，但还是险险忍住了，好在这次于知微赶在他前面开了口。
“我没记错的话你叫齐铮？”于知微还把校园卡捏在手里，没等齐铮给出什么反应，他便不着痕迹地卡住了齐铮靠近季宣的位置，搭住季宣肩膀，“你跟季宣以前是朋友吗？倒是没听他提过你，我父亲有个关系不错的伯伯也姓齐，如果齐伯伯有儿子，应该也像你这么大了。可惜伯母……”
季宣和齐铮都因为于知微状似发散的话语抬了眸，但察觉到齐铮领会了他意思的于知微也见好就收，露出个仿佛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的恍然神色来：“抱歉，想起来你姓齐产生了点不必要的联想，介意吗，齐铮同学？”
“不、不介意。”齐铮从一种近似于惊了一身冷汗的情绪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多看了于知微一眼，在察觉到里头更深一层的冷意后，几乎只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什么似的，以“我就是来看看你怎么样，还有别的事”为由落荒而逃。
齐铮走后，楼梯间里并没有进其他的十三中学生，暂时只剩下于知微和季宣两个人，季宣回神继续踏着台阶往下走，却在于知微跟上后猛然一顿：“你怎么会知道齐铮的身世？”
跟在他背后的于知微似乎扶着扶手，听到季宣的问话后毫不意外地抬头，却没有因为季宣突然的质问而慌乱：“于家的门路多的是，齐家那位再怎么捂，也都是会走漏风声的。我知道齐铮是齐氏掌权人的私生子很奇怪吗？不过季宣，这个话题我们可以找个隐秘的地方，确认四下无人了再谈，如果宣扬得全校都知道了，事情闹出去，齐氏的人知道了我们今天在这里的谈话，会给你带来麻烦。”
谈起西城齐家时的于知微不像平日里表现在他面前的那么淡然，眼底甚至隐隐有些卸去了伪装后的锋芒，全然不像十七八岁这个年纪的男生该有的样子，仿佛此前所有的纯粹干净都是装出来的。
季宣只回头与他对视了片刻就收回视线，一种没来由的被欺骗感胜过了此前那种虽然毫无理由却十分强烈的，于知微应该不会害自己的念头，他加快了步子想拉开跟于知微的距离。
但于知微没让他跑成，加快两步跟上了季宣，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我没有伞，你不等我的话我就得淋雨，我从小身体就不好，要是感冒发烧严重了，可能会十天半个月上不了课。”
“你书包里不是还放着把伞吗，我看见了，蓝色的那把，晴雨两用的，”季宣出教室门前就知道他在演，只是懒得戳破，现在见于知微露了马脚还在装，差点被气笑了，“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大少爷要接近我这么一个没钱没势的穷学生，但是你的别有用心表现得太明显了，于知微。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不多问别的，但是你这样表里不一演技拙劣的样子，真的很讨人厌。”
于知微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僵，季宣趁这个空档抽回了手，理了理袖口就要下楼，却不想下一刻于知微声音哑了几分，竟然在一瞬间让季宣从他装可怜的认知中回过神来，真从他语气中读出了点不似作伪的受伤：“我对你没有别有用心。”
季宣自觉不是什么容易心软的人，哪怕是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他也未必多看一眼，更不用说对面是个男生，但对上于知微眼睛的那一刻，他还是觉得心里有个什么地方抽了一下。
来之莫名的共情。
季宣为这点古怪的情绪皱了皱眉，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第一批吃完饭的学生已经回来了，三五个同学与两人擦肩而过后，季宣察觉到他们目光中的好奇，意识到自己跟于知微在这里掰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实在有点奇怪，于是暂时按下其他的念头，转身继续下楼：“走吧，别在这里说。”
让于知微跟自己一起走，也基本就是这件事过去了的意思，于知微大概也明白了这一点，神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许多，但也一点都没了先前在齐铮面前的游刃有余。
撑着同一把伞吃完饭，楼梯间里短暂的不愉快也消失得差不多了，于知微坚称自己对季宣没有别有用心，季宣也懒得深究他屈尊降贵跟自己玩在一起的动机，两人和平地度过了午休时间，下午的课也很快过去，转眼到了放学。
季宣本来是想像昨天一样自己回家的，但这次于知微并没有离开教室，从季宣开始收拾东西的第一刻他就站了起来，帮季宣接过数学课代表发下来的练习本：“你要回家了吗？”
“不然呢？”季宣从于知微手里接过练习本塞进课桌桌肚，将装笔的袋子放到了书包最上层，“我又没有人接，我得坐地铁转公交。”
于知微点了点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是在斟酌什么话，但直到季宣拉上书包拉链，他才迟迟开口：“我家司机也快到了，正好顺路，我送你吧。”
从“阿比尼亚猫”到“我没有伞”被糊弄了两天的季宣不吃他这一套，甚至于十分有先见之明地挑眉反问了句：“顺路？”
于知微被他看得没了底气，认输似的垂下眸来：“好吧，不顺路。”
哪怕有伞也要说没有伞跟他打同一把，哪怕不顺路也要说顺路送他回家，季宣实在不觉得于知微对他只是强烈想要跟他交朋友的兴趣。
虽然于知微做的这些看起来是在对他好，但这种过分的好实在有些越界了，不管别人怎么认为，季宣自己是不敢深想的，如果于知微不是和齐铮一样，对他有那方面的想法，那他就只能怀疑自己是于知微失散多年但又不能立时相认的亲生兄弟了。
鉴于齐铮的事，季宣还是觉得自己应该保持对接近自己的人最基本的警惕心，但想了想，直白问“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这种话被否认了又着实有些自作多情，况且他们本来也都是两个男生，于知微才认识他两天，这说不通。
斟酌了好半晌，季宣觉得还是问问比较保险，于是在短暂的犹豫后，他压低声音靠近上去，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尽量保持着语气的云淡风轻：“于知微，冒昧问一下你的性取向，你不是同性恋吧？”
就这么被季宣直白提问的于知微愣了一下，气氛短暂凝滞之际，他微侧头，看清近在咫尺的季宣眼底那强压下去的警惕后，低低笑了一声：“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
“正面回答，于知微，告诉我你是还是不是，别说谎。”这种四两拨千斤的话术季宣早就有所了解，并没有任于知微含混过去，见他话里似乎有回避的意思，反倒不依不饶地追问。
他真的不希望于知微是第二个齐铮。
兴许察觉了季宣的言外之意，于知微短暂地收回视线沉默了下，但也只是片刻。很快，他眼底又重新染上笑意，认认真真地看着季宣的眸子：“我不是同性恋，季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