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年再次醒来的时候，距离他们从缚神山出来已经三天了。
褚延的事情比较多，把一行人送到既定的地点就离开了。桐沫则在安顿好顾年之后，重新去山林巡视了几圈。祝酌尘则和她的同门依照他们本来的计划继续看着擂台，也顺便帮忙巡视了一周束蒲镇和缚神山。
一行人就这样在旅舍待上了六日。
顾年支撑着自己坐在床上，饶是黯界人的恢复能力，他也才方能下床走动，离完全痊愈还差上好几个日子。
他本来想写这次山林的报告文书的，然而桐沫告诉了他，褚延已经写过提交了。由于事件对缚神山本身造成了影响，他很快便得到了黯界返还给他的告知书。介于他所受的伤和明舴檀的作为，缚神山的事件被黯界神吏方面定性为甲类一般袭击事件。
拿到了告知书时，顾年才知道，明舴檀手上是有阳界的特殊通牒的。一般情况下通牒都是短期类生效，明舴檀的通牒具有一个很长的时限，是由于煜黎的一支几乎被灭了族，黯界那边允许他在阳界长期对此事进行调查。
此次他对神吏展现出了极强的恨意，告知书中提到将在一年之内收回予以他的特殊通牒，也给了严重警告。顾年对此不好作出评价，对神吏抱有恨意的也不止这样一个人，大都在避免冲突罢了。
告知书中还提到了对于他受创的问候，问候语倒是客套，但是问候提到了加倍俸禄。虽然在黯界钱并不算很重要，很不可或缺的东西，然而在阳界钱还是比较重要的。另外提了一些其他七零八碎的补贴，看得顾年心情好上了不少，养伤都变得安心了不少。
这会儿他端着一罐汤药靠在窗边，侧着头往外望去。
天气放晴了，已是傍晚，路上稀稀落落几个行人，也算安静。
顾年捏了捏眉心，总感觉有些疲惫。他来阳界不过几天，却是身心俱惫。
正思处，房门被贸然推开，祝酌尘端着药走进来，看到顾年坐着床靠着窗，不禁皱了一下眉：“顾公子身体抱恙，当心着凉才是。”
顾年回望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却慢慢从窗边挪到了床头，手里捧着药罐子，仰在床上，看着有几分惬意。
祝酌尘把端来的药放桌上，随后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着顾年。
顾年感到有些许不适，不由得无奈一笑，道：“祝姑娘这是？”
祝酌尘皱着眉，沉吟片刻后，道：“我想问你一些问题。”
顾年道：“知无不言。”他猜到祝酌尘会来问自己问题，毕竟她大概是第一次接触到黯界城里生活的人。
“传说黯界人皆不老不死……是真的吗？”祝酌尘问道。
顾年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不由得愣了一下，不禁苦笑道：“你在想什么？”
祝酌尘只是望着他。他捏了捏眉心，又道：“不老是真的，参考明舴檀和褚延——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的岁数是真实的。至于不死，就不是了。像我这种，寿命就是卡死的一百年。”
黯界人，也就是混沌域种族称为黯城灵物的那些人，属于一个特殊的种族。他们不能算作自混沌域磅礴的元气里出生的灵，当然也和阳界人不同。他们的寿命是非常微妙的一百年，一天不多，一天不少的卡死。顾年每每想到这一点就感觉像是被人画上了死期，除非意外死去，否则这卡死的一百年搁谁都不会舒服。
谁想提前知道自己哪天死呢？
祝酌尘愣了一下，不禁蹙眉：“一百年不够长吗？”
“够长，但是我们不会老去，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出现身体问题。”顾年道，“而到了既定的死期，你可能意犹未尽，但是没有可能再活下去。”
祝酌尘轻哼一声：“不知满足。”
顾年苦笑了一下。黯界人没有什么不知满足的，他们过得挺好。
她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为什么来阳界？”
顾年挑眉：“这还需要理由吗？”他坐起来，把手里的碗放桌上，然后把祝酌尘新端进来的那碗药端起来凑到嘴边，喝了一口，“我考过了，通过了选拔，就来了。”
“考试？选拔？”祝酌尘有些出乎意料地挑了挑眉，她上下打量起了顾年，“原来神吏不是一个种族？那你如果不是种族叫神吏……你又是属于哪一种生灵？”
顾年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他的手指搓捻着手里药碗的碗口，片刻之后，他叹了一口气，道：“神吏是一个种族，但是那个种族人过于稀少，一般不会去指那个种族。一般说‘神吏’都是指这个职位，这个职位伴随着繁琐的考试选拔，反正挺难考的。想考的考上了一般都会来，毕竟它能自由穿梭两界。”
他嘴上说着，心里一想到神吏的那个选拔考试，还是觉得头疼。且不说繁琐的理论知识和实战，光空间穿梭术就已经够大部分人喝一壶的了。
黯界人大部分天生是不会空间相关术式的，毕竟空间相关的东西是又抽象又难以理解，实操更是难以实现。然而跨界术式又是成为神吏必学的一个术式，可以说是门槛的一个术式，即要考过神吏，必须要会这么个术式，所以后天会去学空间穿梭术式的黯界人基本上也是为了考神吏才会去学。
繁琐的考试选拔，严苛的考核制度之下，通过考试较为艰难，加之本身愿意成为神吏的生灵并不多，所以神吏的数量也极少，但是能成为神吏的，也被保证了其具有合格的能力来常驻黯界处理事宜，毕竟数量限制之下，遇到事故几乎都需要独立处理或是仅有两人相互搭档处理。神吏通常不会成群地出使任务。
想得有些远了。顾年收回了思绪，稍微稍微一顿，而后指向了自己，道：“至于我，你前些日子也听到明舴檀怎么叫我的了。‘黯城灵物’，这个指的就是我这个种族。”
祝酌尘感到有些不可理喻，她蹙着眉，声音之中充满了疑惑：“按照你的意思是，你的种族就叫‘黯城灵物’？”
“不，叫黯界人。”顾年平淡地道，“跟‘阳界人’相对应，我这个种族就叫黯界人，没那么花哨的称呼。”
祝酌尘咧了咧嘴，呼了一口气，道：“那这么说，你就是考试过了，然后就直接来了阳界？就这样？没有别的想法了？”
“就这样。”顾年敷衍道。当然不止是这样，不过他来阳界确实没什么主要目的。要是所有人做所有工作都要有目的性，那就不能被称为单纯的工作了。
阳界的琐事本来就多，他本来也没那么多闲心给自己定下一个什么目的然后下决心考神吏。不过他在黯界的时候，倒是确实听到有传闻说，那些留在人间的神仙能把一些大事打理得服服帖帖，以顾年对那些神仙的了解，想来应该他们确实会处理这些。并且除了神仙之外，阳界自己的修真者与玄卫也会解决一部分问题，神吏的工作无非是见到了附近那些不合常理的事着手去解决罢了。
祝酌尘只是盯着他的脸庞看了许久。顾年不着他那一身装模作样的书生打扮的时候，看上去还真有几分习武之人的气质。他眉目也算得上是耐看，朝着路边的姑娘笑笑说不定也能讨得几个欢心，有几分翩翩公子的意思。
顾年喝着汤药，感觉有些尴尬。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道：“你若是没什么问的，我倒是想问……明舴檀怎么就想着盯着我出手的？在我的印象里，我之前分明从来没见过他，更谈不上结仇了。”
顾年的记忆只到他拉着祝酌尘冲向空中，地上开出一个巨大的裂口，耀眼的白光从裂口中冲出……之后他意识再恢复就已经是过了好长时间了。
听到他问起这个，祝酌尘眉头稍微蹙了一蹙，而后撑着头，往桌子上一靠，道：“明舴檀跟你们……跟神吏，怕是结了仇，他是想杀神吏的。困住你的术式是在他待在我们身边的时候就开始布置的，就只针对你一人。”她稍微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顾年的手臂上。此时已经看不到他手上的伤痕了，祝酌尘心里不由得感叹了一句这个种族的愈合能力，而后道，“外面很难破开，我和褚延也一直没有解决……如果你一直被困在里面，再拖上些时间，你怕是会死在里面。”
顾年皱了皱眉。他确实没有在一开始就考虑到明舴檀会采取这种方式试图杀死自己，而且明舴檀肯定知道黯界人拥有保命魂核的存在，他下定决心要杀顾年，肯定是将魂核所提供的一线转机考虑进去了的。现在想来，顾年还是有些后怕，他早已没有了能救命的魂核，只幸得他自己的身体素质还是够硬。
黯界人很难死去，但是也不是不会死。
“我问过褚延了，他说曾经在源煜之乱时，他没有出手搭救煜黎，基本上是因为这一点煜黎才跟他结的仇。”祝酌尘垂了垂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曾经和明舴檀还算得上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却……”
顾年不由得苦笑了一阵，道：“这倒是怪不得褚延，只是……算了，这样的历史遗留问题很难评断对错，我现在无论怎么谈论，都只不过是在纸上谈兵罢了。”
祝酌尘默了半许，才轻咳了一声，话锋一转，又道： “我调查了一下镇上闹鬼这件事。”
顾年抬眼看着她，露出询问的神情。
祝酌尘反复打量着顾年。她不得不承认，顾年的这张脸很是好看，眉目间流转着一种他应有的英武气——他有足够高强的武功傍身，又能有极快的反应能力，称得上是不愧于神吏之名。
她顿了顿，道：“我去四周打听了一下关于近日闹鬼的事，大家都很避讳这个问题。”
这一点顾年知道。他刚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避讳倒是本来不算意外，因为谈论闹鬼这事在很多地方都有忌讳。奇怪的是，我发现这里有一种奇怪的传言，似乎把那个鬼当成了是山里神仙发怒而出现的产物。”
顾年听的一愣，半晌，才疑惑地挑着眉：“啊？”
起风了，初春的风捎来些许的寒意。
祝酌尘起身，把窗户掩上，道：“这个说来话长了，我听这里的人说，山里的神仙能够无条件地实现镇民的愿望。但是如果有人贪得无厌，神仙就会发怒，鬼就会出现，闹得镇上人心惶惶。”
顾年露出了更不可置信的神色，再次道：“啊？”
“我们在山里已经能确认，这个所谓的‘神仙’，就是明舴檀和那个什么砾覆弄出来的动静。我问过褚延，他说这个实现愿望应当是借助的裂缝所带来的元气和砾覆的转换能力实现，”祝酌尘道，她趴在了桌子上，“褚延推测是借用的一个什么阵法，但是到底是什么，还不清楚。”
顾年默不作声地继续喝着手里捧着的汤药，半晌，才道：“那我之前推测的不错，所谓的鬼和神应该是同源的。真是奇怪，两种传言都传得到处都是，我不太明白明舴檀安的什么心……”
他想到了明舴檀和砾覆的消失，二人明显是逃了，而褚延并没有阻拦。这使顾年感到有些不解，是因为他和明舴檀曾经认识吗？
现在褚延不在了，下次见面遥遥无期。
他喝完药，放回桌上，从塌上站起来，整理着自己的着装：“我也出去看看。”
祝酌尘挑眉：“你伤成这个样子，怎么……”然后止住。她想起了黯界人惊人的恢复力，正如同胸口被刺了一刀，已然才过了六天能站起来出门的顾年。
“无碍。”顾年向门外走去。
桐沫坐在房檐上，听见动静，便从过道的窗户跳了进来。她轻盈地落在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让人怀疑她没有重量——虽说似乎本来就没有重量。
“你可真够折腾啊，岁安。”桐沫轻摇了摇头，温和地叹了口气，又道，“准备出去？”
顾年应了一声“是”，桐沫便点了点头，道：“我留在这儿，你尚未恢复完全，注意一点。”
顾年又点了点头，桐沫又转向祝酌尘，叮嘱了一番，这才转身进了顾年的屋子，收拾起桌上的药罐来。
直到祝酌尘和顾年走下楼，出了小旅舍，祝酌尘依旧忍不住回头去看，仿佛桐沫总会在那里，对着她温柔地露出笑容。
“怎么了？”顾年感觉有些稀奇。对他而言，桐沫有些过于絮叨了，就算她出自关心，也让顾年感到不适应。
祝酌尘默了一会儿，道了句“无事”，便只顾着蹙着眉兀自思索了。
顾年失笑，便没再询问。
此时本是早春，天气还在偏凉。顾年本不太受四季温度影响，顶多应当就是拉紧衣衫御寒。然而这一次他重伤未愈，才是着实感受到了早春的寒意，迫得他再加了一件衣裳裹在外面。
“我还真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天还能这么冷，”顾年哈了一口气到手上，搓了搓手。他看向了祝酌尘，道，“这种感觉太微妙了。”
祝酌尘瞥了他一眼，没什么好气地接话道：“你每个季节都这么折腾，就能感受四季的温度了。”
顾年不太所谓地摆了摆手，道：“干这一行怎么可能不受创？本来也不是重得我动不了的地步，以后说不定这种事会遇到更多。”
闻言，祝酌尘略微愣了一下。这时，她突然意识到顾年未来还将继续这般拼命地做点什么，心里没由来地抽搐了一下。
这些人，都不要命了是吧？
顾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说到这里，回想了一波自己受伤的经过，一时间实在是觉得有些丢人。
神吏理应有比这更强的能力。
一直有些自恃实力的顾年从缚神山出来后清醒了不少。他一向认为自己在混沌域闯荡了这么长时间了，世面也算见过，不当有什么大风大浪能打到他了。
然而一来阳界就被阳界来了一个下马威。阳界比顾年想象中更步履维艰，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对手都是些什么人，会有什么来历。
顾年搓了搓手，又哈了口气，决定不再考虑这些东西。他朝着四周打量去。
旅舍在束蒲镇边陲，人烟稀少。这对于还没完全熟悉阳界气息的顾年而言非常舒适，他感觉很是放松。
“你伤口还疼吗？”祝酌尘看着顾年裹着衣服搓手的模样，忍不住挑眉问道。
顾年瞧了她一眼，朝着她无奈地笑道：“疼倒是不疼了……我愈合很快的，不用担心。不过最近不能出手了，得等上半个月才能完全痊愈。”
祝酌尘轻哼一声，道：“也犯不着你出手。”她的目光落到不远处一个路人身上，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倏地蹙起了眉头。
顾年注意到了她的神色，便也顺着她的目光朝着那路人看去。只见那是一位青年男子，衣着打扮虽并不显眼，但却绣有显眼的门派图腾。没记错的话，应当是绝云派的弟子。
顾年看了他半晌也没有看出什么名堂，便问道：“怎么了？”
祝酌尘只是蹙着眉，一时间并没有回答。直到两人散步般的脚步走过那男子，她才道：“我之前在绝云派掌门的身边看到过他。”
“那想必是关门弟子了？”顾年道。他对阳界的门派属实不算了解，大部分只能算是在黯界的闲书上看来的传闻。然而两界对彼界描述的书卷普遍有夸大的成分在其中，并不可全信。
顾年略微回头，看向了那位青年男子。只见他腰有佩剑，正站在一家卖小玩意儿的店门口跟店主聊着什么。他神色如常，也不知在聊些什么。
祝酌尘兀自思索着，道：“你觉得……这古怪的闹鬼传闻，如果不是明舴檀那边有意放出，那有没有可能是这绝云派放出的消息？”
这可说不准了。顾年缩着脖子，默了一阵，才道：“不好下定论。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调查，现在可以四处看看能不能得到些什么消息。”
祝酌尘的目光从那青年男子身上移开。她蹙着眉头，道：“我觉得怎么都跟绝云派脱不了干系，只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比较好查。”
顾年接话道：“章公子去了何处？从他身上下手应当比较好查。”
“现在已经没有他的消息了。”祝酌尘答道。
顾年默了一阵。他醒来的时候，章祠肃就已经不在旅舍了。听说他是睡了一觉清醒过来，就不辞而别，不知道去了哪里。顾年觉得他肯定有些什么线索，毕竟之前他也是试图通过裂缝往黯界走的人之一……
想到了他来阳界封闭的第一个裂缝，顾年突然想起来了他在镇边遇到的那位店掌柜，当即觉得找到了什么线索，脚下倏地一停。
祝酌尘挑着眉看着他。
“我想到了，”顾年道，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我得去找个人。”
祝酌尘打量着他，看他一幅准备一个人前往的模样，由不得再度挑眉：“顾大公子，需不需要陪同？”
顾年没有听出来她话里带的那一抹冷讽。他此时脑子里想到的只有店掌柜与章祠肃，二人都如同听到了什么传言一般往缚神山跑，此时，他突然觉得这是什么有意识的引导。
他得去找一趟店掌柜。
“不用，你先在四周找找线索。”顾年沉声道，他旋即转身，朝着夕阳方向跑了去，“晚些时候我会回旅舍。不必等我。”
他径直离开，甚至并不留给祝酌尘更多的询问时间。她蹙着眉站在原地，朝着顾年的背影看了好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过度章_(:з」∠)_
再及，打工之后突然深刻意识到了某些东西，遂给把神吏当工作的顾公子加点待遇（？）
第8章 七_修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