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陲,关羌营,篝火宴接近尾声。
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名年轻士兵低着头,正专注包扎小腿上的伤口。
火焰扑朔迷离,于他线条明朗的侧脸勾出一道柔和的金光。
酒过三巡,眼神迷离的颜云楚面朝那方向,盯了小半天,盯得喉咙干涩,身体燥热。
她弯腰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木棍,精准地扔到那人脚边。
他茫然地抬起头,光芒映照着俊美的面庞,也将他乌黑深邃的眼眸点亮,在闪烁的火光下如梦似幻。
简直像梦一样。
或许,她已经在梦里。
颜云楚站了起来,将军盔甲过于沉重,她边走边解甲,迈着虚浮的脚步向那梦中场景走近。
年轻英俊的士兵看着她,漂亮的眸子里倒映着些许疑惑。
好看,连在梦里都这般好看。
颜云楚站定片刻,嘴角痴痴上扬,她忽然半跪下来,挡住篝火反射到士兵身上的光,手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蛇行一般地滑过他的脚踝,然后轻轻握住。
微冷的触感,真实刺激着她的每根汗毛。
她抿着唇,拇指轻轻摩擦,听到对方浅吸口气,又跪地前进,想要端详对方的神情。
姿势看起来有点像要索吻。
“颜将军,喝多了?”
伴随着一声冷笑,熟悉的声音从头顶砸下。
颜云楚瞳孔一震。
他娘的,梦中的人怎么还会说话了,他以前不是任她这样那样默不作声么?!
颜云楚一时诧异,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连手上的动作也没有收回。
她相信,这还是梦,也好也好,他若是能有点回应那就更好了……
士兵凑到她耳畔,悦耳的嗓音带着几分嘲弄道:“早听说军中寂寞,颜将军这么饥渴?”
黑暗中,颜云楚的呼吸匀长自然。
兴许是酒意作祟,她咬了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握住他脚踝的手用力,猛地往前一拽,手撑着地面欺身半跪在他双.腿间。
“陈璟。”
颜云楚突然这么温柔地叫他的名字,又莫名其妙离他如此之近……目前的状况让陈璟有些发愣,他屏住呼吸,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只要再往前一点,就能碰到那张冷艳凌人的脸。
但他还是怂了,身子往后一仰,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调侃:“想不到颜将军还记得我呢。”
日日都想的人,怎么会忘。
颜云楚笑了一下,又别有深意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像呼唤又像呢喃。
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陈璟推了推她。
颜云楚起身站定,退后将被她遮挡的火光让出来。
和记忆中一般,那张脸无论看多少遍都是赏心悦目的,静静不说话,便胜却人间无数,唯独一张嘴,有点欠收拾。
颜云楚居高临下地打量他,忽然冷笑起来。
“想不到不学无术的世子爷,也来镀金身了。啧,我记得谁赌咒发誓,说永远不会来本将军的关羌营?”
陈璟鼻哼一声,“你以为本世子愿意来你这破军营?不过,我只是嘴上说说,发什么毒誓了?”
关羌营征兵条件严苛,就凭他这羸弱的体力,想来,必然是恒王费心思塞进来的。
颜云楚勾唇笑道:“敢来本将军的地盘,世子倒有几分胆识。”
陈璟默了会,“哦,你想公报私仇。”
颜云楚笑而不答,反问:“你在第九营?”
关羌营是应朝第一军营,无数高官皇亲都想进来镀金身,只是军中制度森严,征兵条件严苛,那些贵人能把人塞进来,但具体能在哪个位置,各凭本事。
即便是皇上,也做不到想把人放哪就能放哪的。关羌营拢共九个营,第九营便是她为了应付那些达官贵人们特立的营。
以陈璟的资质,多半只能在那儿了。
不过,距离上一次征兵已经过去半月有余。她时常巡视,今晚才见到陈璟。
挺能躲啊。
此刻,她有些遗憾这不是梦,但更加庆幸,这不是梦。
篝火灭了,火堆下,浓烟闷了出来。
陈璟撑着地站起来。
颜云楚拦住他去路,不罢休地问:“你在哪个营?”
陈璟抿唇一笑,拍开颜云楚的手。她的手却像一根石柱子纹丝不动,拦在前方。
“颜将军这么有本事,自己来找啊。”
明明是合乎礼数的距离,却又让人觉得近得要命,她甚至能够嗅到陈璟衣襟上的松木香,这让她快要压不住的嘴角抿得更紧了。
颜云楚身子一晃,忽而拽住他衣领,瞬间拉近距离,在陈璟愣住的瞬间,她勾起嘴角。
“好吧世子,”她笑着说,“见到你,我很高兴。”
她浑身带着从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威慑力,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把陈璟震住了。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
看出来了,她真的很高兴。
.
次日,颜云楚起了个大早。应该说,她整晚没有睡着。
如往常乌发高束,轻甲陈袍,她向来不施脂粉,天然的英秀双眉,红唇皓齿,今日瞧来,额外神清气爽。
副将邱从澜道:“将军今日好气色。”
颜云楚整理着衣袖往外走,“前些日子征了一批兵,去看看,第九营都来了些什么贵物。”
邱从澜诧异地睁大眼睛。将军从不过问第九营的事,怎么会突然想到巡查第九营了?
第九营毗邻军厨营,是最偏僻的一角。
此刻正是早练时分,众人听见颜将军要来巡视的消息,一个个绷紧了身体训练。
巡视时颜云楚唇线禁闭,眼眸半敛,仿佛一头随时会发作的猛虎。
她这样子是常态,也最摄人。分明生了张艳俏花容的脸,面上却似结了一层冰,叫人不敢多看。
绕了几圈却没找到陈璟的影子,颜云楚有点烦躁。细长的凤眼冷冷扫视着,忽然在一片细皮嫩肉的人群中看到一张眼熟的脸。
恒王府的家仆,陈璟的贴身侍卫,陈渣。
恒王老来得子,十分心疼他那宝贝儿子,连个侍卫也塞进军营。
陈渣显然对她印象深刻,眼神稍一交接,便迅速埋下头,企图将自己淹没在人群中。
颜云楚几步就走到了他的面前。
陈渣只好恭敬行礼:“见过颜将军。”
“陈璟人呢?”
陈渣略低着头,神情紧绷,道:“颜将军见过我家世子了?”
“他躲哪去了?”
陈渣手指着隔壁,低声道:“世子在军厨营。”
.
露天之地,一口半个人高的大锅架在土坑之上,熊熊烈火燃烧着。
掌勺李味娴熟地翻炒着大锅菜,烟雾蒸腾,热得他满面油光,汗水从额头渗下来,落进油锅里。
“小陈,火小点。”
陈璟坐在灶口处一张低矮的木板凳上,伸着长腿,绷着张俊脸,细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眼底的阴沉。
他还在想昨晚的事。
要不是爹非要把他送进关羌营,他怎么会和颜云楚打上照面,虽说军厨营最不显眼,但也难保被她查出来。
墩子张端水一边飞快切着手下的芋头,一边与众人打趣:“我就说陈兄弟最合适烧火吧,灶王爷都给他面子。”
说完去瞧陈璟,又笑两声:“自从烫伤了脚,陈兄弟就不怎么说话了,以前没吃过这种苦头吧?”
这时,外面来了个头戴红翎头盔的士兵,把张端水喊来一边。
张端水回来后,从菜篮里挑出几个茄子,乐呵呵地说:“稀奇了,颜将军今儿点名要加个肉末茄子。”
陈璟脸色一变。
等那茄子一出锅,浓郁的茄香味扑面而来,陈璟杵着烧火棍跳起来,捂着肚子一阵干呕。
张端水奇怪道:“陈兄弟怎么了?”
他捂住口鼻,袖口下传出沉闷的声音:“我闻不得这个味。”
张端水微惊,面露难色,“坏了,主将营那边指明要陈兄弟送饭诶,这……”
接替陈璟添柴的小伙名叫吴盐,十四五岁,很是机灵,听了这话,立刻眉飞色舞道:“殷都城的话本上说,颜将军好美色。我一直没见着将军对谁有什么举动,哈哈哈,看来是因为之前我们关羌营没有小陈哥这样的美男子!”
他小说话本看了不少,尤其喜欢将军系列那一套,对颜云楚的坊间传闻更是烂熟于心,越想越妙。
陈璟心道她这哪是好色,分明是公报私仇。想不到这么快就打听到自己在军厨营了,见了面还不知道要怎么整他。
“我腿不方便,换个人去吧。”
张端水说:“这个我也提了,传话的说,走慢点无妨,人得是那个人。”
吴盐摸着头嘿嘿笑:“小陈哥,你被盯上了。”
.
吃完饭,陈璟神闲气定地漱了口,慢条斯理地洗了手。
张端水面露忧愁,忍不住提醒:“那个,陈兄弟,你确定不用快些吗?”
虽然他见陈璟第一面就知道对方来历不凡,但是敢这么松怠颜将军的,他没见过。来这里的贵族子弟,都应知道关羌营的一条金科玉律。
颜将军,不能惹!
这兄弟倒好,自己吃饱了饭,还不着急给主将营送饭去。
陈璟懒洋洋地说:“我腿脚不便,颜将军会理解的。”
此刻已是未时,颜云楚连喝了两壶茶,才压住腹中饥饿。
她意识到,自己失算了。
“将军,军厨营送饭来了!”
颜云楚捏紧拳头,凛着脸,不发一语。
这让下面候命的士兵也摸不着头脑,只得埋首候着。
约莫半柱香过去,帘外传来不大耐烦的声音:“将军既然不吃,那我走了……”
头顶温度骤然又降几分,士兵捏了把冷汗,终于听到颜云楚放话。
“让他进来!”
士兵赶紧出帐,拦住了将要离开的男人。
陈璟屏息入帐,放下盘子就要离开。
颜云楚道:“急什么?等我吃完,再带走。”
她揭开盖子,极坏地笑:“世子,来一起吃呀。”
陈璟捂住口鼻冷冷瞪着她。
颜云楚从容一笑,说:“以后,你就负责给主将营送饭。每一顿,都得、有、茄、子。”
陈璟屏息鄙视地说:“颜云楚,你是真小人!”
颜云楚不怒反笑,从怀中拿出一只药瓶,语气柔和地道:“我听说,你腿上这烧伤有七八日了,还不见好。军中规矩繁多,想拿好药不容易。念在你我旧识一场,这金疮药,你拿去用罢。”
陈璟冷哼,一动不动。
颜云楚道:“你要是不敢用,我也不强求。毕竟这以后留疤,是留在你自个儿身上。就算你不在乎留疤,拖着这伤,之后的训练只会愈加繁重……”
她这话说得中肯,挑不出毛病。
陈璟犹豫了一下,按住药瓶,对她露出一个皮肉假笑。
“我若死在关羌营,或是成了瘸子,你也不好交代。想来,颜将军不会这样为难自己。”
颜云楚点头肯定:“世子说的对。”
陈璟低头看了看,这药瓶的确是他在军医处看到过的上好金疮药。
取这种药需本人向主将营报备,他不想惊动颜云楚,随便找了些草药将就过去。许是那些草药不对症,用了几日,伤口仍不见好。继续耽误,恐怕再难根治。
他确实不信颜云楚会做好事,但他死之前一定会先拉她垫背。
.
傍晚,主将营。
颜云楚算着时辰,嘴角坏意的笑慢慢扬了起来,让面前的邱从澜有些站不住。
“那药性现在能发作了吗?”
邱从澜耐心回答:“将军,应该还得再过半个时辰。”
颜云楚蹙眉,有些兴致阑珊,说:“天都快黑了。早知道药量加重些,白白浪费我一瓶上等金疮药。”
虽然知道将军与恒王世子之间有过节,但邱从澜跟在颜云楚身边多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她如此荒唐举止的时候,又惊讶又稀罕。
“将军,这药发作时有如上千只蚂蚁啃咬血肉,平常人都忍不了的。明儿中午,世子怕是送不了饭了。”
她顿了顿,问:“你药量下的合适吧?”
“紧着来的,应该没有问题。”
颜云楚冷笑道:“当初他在我的伤药中偷放痒痒粉,差点让我抓废一条腿,我就是要他少个脚脖子也不为过。”
第1章 001 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