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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滚吧

原本来人还想秉着君子之礼,对沈素钦一介女流客气点。

但没想到她一上来就这么阴阳怪气一通,怪不得素秋学姐会说她这个妹妹不好相与。

“你以为你是谁?”他说,“说这些话,你配吗?”

沈素钦没开口,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冰冷,冷到男人有种头皮发麻的错觉。

“你,你别这么看着我,难道我说错了不成。你一介村妇,读了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居然敢公然诋毁《东梁赋》,现在还对着我们摆出一副说教的嘴脸,你不配!”

男人果然没白在国子监读书,说出的话字字铿锵。

众人附和,“文兄说得对。”

“文兄说的在理。”

听着底下聒噪的声音,沈素钦烦了,冷声道:“不想听我说话,你们巴巴往这凑什么?是我请你们来的吗?”

“还想为《东梁赋》正名?什么时候这天底下只允许一种声音了?文柏昌是吧,”这是居桃刚刚告诉她的,“岭南文家,清贵的读书人,视金钱名利如粪土。”

说到这里,文柏昌还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这位沈家二小姐终于识货了。

谁知紧接着就听她说到:“你若真的不重名利,跟在詹伯衍后头做什么?”

詹伯衍就是沈素秋的老师。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在尊师重道的大梁,有人居然敢直呼大儒名讳。

“他詹伯衍无人问津时号称自己寄情山水,无意仕途;后来参加几场清谈名声大振,又说自己要广开言路,跑国子监高高蹲起。他对《东梁赋》推崇备至,难道不是为了维护自己淡泊名利的雅士形象,好遮盖他清谈升官的事实。”

詹伯衍初时只是县里的一个小小文书,终日清谈,名气越来越大,官运也愈加亨通,直至今日,已经官入国子监。朝中很多后进的官员,都学他走清谈升官的道路,以至于半官半名士的风气越来越盛。

文柏昌包括在场众人,被沈素钦说得脸色青白。

她秀目一扫,继续道:“既然你们非要来讨骂,那我干脆说个明白。《东梁赋》文藻如何并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它是所有山水辞赋里面最好的,是最能让官学派借自然之说放浪形骸、满足享受的遮羞布。”

大梁的官场由世族把控,他们自幼生活优渥,不喜俗务。高唱自然的清谈之风兴起后,大量官员既做名士又做官,将耽于享乐说成是学问交流,将游山玩水说成自然为体。

“你们想要向上爬,《东梁赋》这架梯子不能倒,对吧?所以你们才如食腐之蝇一样盯上我,非得为《东梁赋》正名,呵,做梦!”

沈素钦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说得自己口干舌燥,心下越发烦闷。

“行了,都走吧......”

“沈素钦”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沈素钦皱眉,她现在最讨厌听见沈素秋那干冷又寡淡的声音。

“你还真是会作死呐。”沈素秋说。

“怎么?怕我将世家得罪狠了之后,拉着沈家下水?”

刚才一番话,沈素钦算是切切实实将世家得罪彻底了。

沈素秋冷笑,“你比我想得要聪明。

“多谢夸奖。”

“别忙着道谢,你当着众人的面诋毁我老师,不想给个说法?”

“不想。”

沈素秋眯眼,“怕是由不得你不想。”

沈素钦退后两步上下审视她,道:“怎么个由不得法?”

沈素秋不理她,而是上前两步,面上众人道:“‘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山立于天地之间,任风吹雨打不摧其巍峨;水润泽万物,万折必东。寄情山水,本就与修身立德兼济天下一体。只有汲汲营营者,才将目光落于一分一毫。”

她说这话时,特意看了眼沈素钦,谁是汲汲营营者,一目了然。

“至于《东梁赋》,我说过它利在千秋,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胡乱吠两句就能撼动其地位的。”

此话,众人信服,纷纷点头。

“沈二小姐,”沈素秋转身面对她,笑问,“方才我所言,你可服?”

沈素钦:“抱歉,刚才走神了。”

沈素秋这下连笑容都维持不住了,“既然如此,那就只好由我老师亲自出面了。三日后,吟山居清谈会,我代老师在此下帖与你,你敢不敢接?”

众人悚然。

天下清谈第一人时隔多年要出山了吗?

他们有生之年居然能亲眼得见此盛况?

且对面还是个寂寂无名、狂妄至极的村.....姑。

她敢接吗?

众人目光灼灼地等着沈素钦开口。

“我有何不敢,”沈素钦回,“三日后,吟山居见。”

沈素秋鼓掌,“很好。”

说罢,她转身面向众人:“诸位听见了,吟山居,詹伯衍詹老对阵沈家庶女沈素钦。诸位,三日后见。”

众人纷纷跟着鼓掌。

有乐子看了。

将门口聚集的人打发走后,沈素秋与沈素钦一前一后折回府内。

在走到雨廊底下时,沈素秋突然停下来问她:“做笔交易如何?”

沈素钦跟着停下,站了一个上午,她有些腿酸,顺势在栏杆上坐下,仰头回她:“先说来听听。”

沈素钦此人容貌极为秾丽,大抵是因为毫无保留地承袭了沈景和那张出众的脸。此时,她微微仰着脸,眉眼分明,唇红齿白,美得脱俗。

只不过她神情始终淡淡的,像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

沈素秋目光顿了一瞬,才缓缓说道:“你不再出头惹事,我放你安安稳稳出嫁。若你答应,三日后清谈会,我替你取消。”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你,我会答应。”

“为什么?”

“因为清谈会上,你会身败名裂,遭世人唾骂。”

沈素钦神情奇怪,“不一定吧。”

“一定。”

“所以......你现在说这些话,是心软了?”

她很清楚,清谈会就是沈素秋给她挖的坑。

“说到底,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

沈素秋这是间接承认她心软了。

沈素钦目光微凝上下打量她,半晌,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关的话,“当年的事,你知道吗?”

沈素秋垂眸,避开她的打量,没说话。

沈素钦起身,跨前一步,她长身玉立,比沈素秋高小半个头,揉揉她的头顶道,“那就没办法了。”

当年的事和原身的死,她都不可能轻轻放过。

沈素秋抬头,挥开她的手,说:“现在大家都过得很好,不是吗?你非得打破它做什么!”

“过的好吗?只有郡主和你过的好吧。”沈素钦说,“人总要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代价,让你们好过了这十多年,还不够吗?”

“那你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沈素钦诚实道,“这里头没有任何一件事是我主动挑起的,我不过是反击罢了。沈素秋,你想开战就大大方方开战,没必要打感情牌,毕竟你和我之间没什么感情可言。”

沈素秋周身冷肃,“你还真是不识好歹。”

“彼此彼此。”

两人沉默着互相瞪视半晌,各自转身离去,擦肩而过时,沈素秋淡淡说了一句:“我会让你一无所有。”

沈素钦没转头,目光直视前方,“拭目以待。”

两人不欢而散后,沈素钦原本以为今日能过得安稳些。

哪知午饭过后,家丁突然来报说前院有客人拜访,说是来看望沈二小姐。

沈素钦摊在椅子上冲家丁摆摆手,示意他先走,自己随后到。

“会是谁呢?”她懒洋洋地说。

一旁的江遥正在剥豆子,准备做晚饭,闻言搭话道:“跟沈家交好的人不少,但与你们同龄的没几个,这回来的八成是裴家人。”

沈素钦:“你怎么知道?”

她以为江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这回的事闹得这样大,影响最大的就是裴家,他家不来人反而不正常。”江遥满脸忧色,“昭昭,三日后清谈会,你一定要去吗?”

“如果不去呢?”

江遥眉头舒展了些,连忙道:“你不去,到时为娘.....不是,我是说我替你去,我去给他们赔礼道歉。”

沈素钦没想到她会说这话,“你知道如果你去道歉,他们会羞辱你吗?”

江遥低头,“我知道,这,这没什么。”

沈素钦深吸一口气,拍拍她的手道:“别担心,也不用你替我去。”

“可是......”

沈素钦摇头,“我饿了,你快煮饭,我去去就来。”她起身,“居桃,你跟我一起。”

“是,小姐。”

来到前院,远远就听见正厅内有女子娇媚的说笑声。

沈素钦仔细听了下,郡主、沈素秋跟两个生人,人还不少。

“小妹,你来了,”沈素秋先看见她,“来见过表姐和柳小姐。”

居桃站在沈素钦身后,小声提醒她:“右边是裴相嫡次女裴听雪,左边从三品御史大夫柳家庶出长女柳兮,三人自幼交好。”

沈素钦颔首,大大方方行礼,“见过表姐,柳小姐。”

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她向来不惹事。

对面人没叫她起身,“倒是懂礼,也没像姑母说的那么粗鄙嘛,”裴听雪说。

时云珠也疑惑她今日为何换了副模样,道:“大概是终于打听清楚裴家大门朝哪开了吧。”

裴听雪捂着嘴笑。

众人陪笑间,沈素秋温声对沈素钦说:“起来吧。”

沈素钦朝她微微挑眉,起身,自己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

裴听雪不高兴了,冷脸对沈素钦道:“我让你坐了吗?”

沈素钦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表姐不是带了礼物来么,先看礼物吧。”沈素秋说。

“哦,礼物,来人,”裴听雪随手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枚玉佩,丢在桌上,下巴一挑,“拿去吧。”

沈素钦搭眼一扫,是一枚粗制的带棉玉佩,直白道:“表面干涩粗糙、玉色白中泛黄,大名鼎鼎的裴家连这种下等货都拿得出手送人,多少有些掉份吧。”

柳兮站出来,“俗话说好马配好鞍,裴小姐倒是想拿好的来,可某些人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吗?”

一天之内,连着两次被人问“配吗”,沈素钦也有些恼了,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

“平安无事牌,好寓意。”沈素秋突然开口。

沈素钦瞪她一眼,将怒气强压下去,不好再发作。

“哦,居然是平安无事牌,我让下人随便挑的,”裴听雪似乎打定今日定不叫她好过,“姑母去给我煮甜汤嘛,听雪想喝。”

长辈在场,她不好发挥。

时云珠哪里看不出来,“我这就去,待会留下吃了晚饭再走。”

“好呀。”

时云珠走后,厅内暂时安静了一瞬。

“裴小姐有什么想说的,别浪费时间,赶紧说。”沈素钦直接道。

都城贵女讲究脸面,说话不绕上十八个弯就体现不出身份,以至于裴听雪实在应付不来她这直来直往的说话风格,一时语塞。

柳兮又适时开口道:“沈二小姐替裴、沈两家得罪了天下世族,希望你在清谈会上好自为之。”

“嗯?奇了怪了,你姓柳,裴、沈两家的事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难不成柳小姐不日将嫁入裴府,成裴家人?”沈素钦说。

这似乎踩到了柳兮痛处,只见她脸色一变,尖刻道:“我这是好心提醒你,你莫要不知好歹。我嫁与何人与你何干?总比你嫁给个流民泥腿子强。”

“是了,人家是大将军,可惜你的大将军此时正在藏霜楼快活呢?大婚之前逛青楼,看来他也没把你当回事。”

她噼里啪啦说一通,沈素钦只捕捉到藏霜楼三个字,有点耳熟。

“藏霜楼是都城最大的销金窟,吃喝嫖赌一应俱全。”居桃低声解释说。

沈素钦闻言,微微坐直了些,竟还有心情先去看沈素秋的表情。

柳兮却以为自己刺痛她了,喋喋不休道:“有人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殊不知北境鸟不拉屎,嫁过去与流放有什么两样......”

沈素钦懒得浪费时间,缓缓起身,走到柳兮跟前,打断她:“你说够了么?从没见过做狗做得这样好的,裴小姐当初看重你,是不是就因为你嘴巴能说?”

“行了,不想听了,我得去藏霜楼捉人,”沈素钦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瞟过沈素秋,“毕竟是我未婚夫婿不是。”

“对了,表姐,”她临走前回头对裴听雪说,“清谈会你不必担心,横竖都败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