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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陈时易侧脸偏动一分,下颚线扫出一道轮廓清晰的阴影。

自那三个字出口后,他的视线许久未动,像原本盯着的那一处粘着胶,很久之后才迟滞的落到那人身上。

他第一次看清眼前人。

对方眼睛像失去养分一样半睁着。与他相望时疲惫不堪,藏有一丝陌生的顾虑。

没有相似之处。

陈时易觉得荒诞。

样貌不同,种族不同,修为相去甚远。

如此看着他的眼神也不对。

完全不对。

赵行舟原本是指望张天茂可以给点有用的提示。可张天茂被问过话后就呆若木鸡,完全派不上用场。

而后还未等到回答,赵行舟突然感知到一股极危险的气息正在逼近。

这种超感直觉曾助他度过无数次生死危机,是故他想也没想便往后退去。

不料想,一只手与他错位擦过。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颇长,同样泛着冷意,生得很具有观赏性。放在平时,他免不了赞一句,真是一只适合握剑的好手。

前提是,这只手不是来对付他的。

对方没有用修为,否则不可能被他轻易躲过。所以这一次伸手又像是一次试探。

不明所以的试探。

只见对方举着一只手顿在空中,片刻后竟轻笑出声,“……躲我?”

下一刻,一道青蓝光向赵行舟疾射而来,紧紧箍住右腕。

右手受制,赵行舟眉头猛地皱紧。

该缚妖索级别之高平生罕见,效果和琦渊、玄远那几个小辈用的相去甚远。眼下不仅将他一身修为封了干净,右手更如有千斤重,抬都抬不起来!

而他一个实力金丹都不到的树妖,哪里用得到天级缚妖索?怕是封一只渡劫前的大妖都够了!

赵行舟不习惯受制于人,勉强压住心头的烦躁,目送对方走近,道。

“能不能换一只手。”

由于不知对方意欲何为,他还算冷静,说出了当初对琦渊小辈说过的同样的话。

陈时易闻言,平静的目光却像是被凿开一道缝隙,里面暗潮汹涌。他反问,“为什么?”

为什么?

赵行舟看向陈时易背后虚空某处,露出一丝戒备,没答话。

于室内静谧压抑的氛围不同,屋外狂风大作,阴云遍布,不多时竟纷飞起雪来。

昆仑分明有隔绝风雪的结界,紫霄峰今日会下雪,令一众弟子吃惊不已。

莫不是结界破了?

未等到回答,陈时易再次开口,语气轻缓,“我有一位故人,他生前有个习惯,因要用剑,右手从不佩戴任何东西。”

相隔不过数十尺的距离,陈时易垂眼,呼吸间便欺身上前。

遂一把攥住赵行舟的右手腕,极轻易拉至眼前。再看向他的眼睛,似自语。

“如果有人这样对他的右手,想必他会生气。”

果然,赵行舟被如此一抓,脸色瞬间难看起来。眼下二人修为天差地别,他便是想对抗,也如蚍蜉撼树,难动分毫。

此人确实是他的旧识。

转生后虽有无数改变,但右手的这个习惯根深蒂固,几乎算得上他的逆鳞之一,如何也改不了!

只是此人行事如此极端强硬,欲这样逼他低头,又绝非他本性能从。他向来都是这么个死脾气。吃软可以,吃硬,不行。

任你是谁!

于是赵行舟开始冷笑,笑意不及眼底,道,“你若想讲故事,我建议你换个人来讲。不必在我这自讨没趣。”

云层中倏尔爆出一声惊雷,膨胀得几乎将天空撑裂。

陈时易眉间随之镀上一层沉郁,似暴雪堆积的厚重云层,霎那间将风雪带入了殿内。

赵行舟面上看不出他深浅,只觉得这人背后有东西在涌动,如蚕破茧,气息相当危险。

未料对方忽然放开了他,一只手正抓在他的眼前!

手指猛地扣在赵行舟太阳穴两侧,一把将他压制在墙上。遂发力,逐步收紧!

却不敢收太紧,克制着力道的手没多久便开始颤抖,随即连一向平稳的声音亦出现震颤,“不要用这种眼光看着我。”

赵行舟的右手抬不起来,用左手攥住此人钳着他的手腕欲掰开,却丝毫无法撼动。听对方魔怔似的自语,“你又不是他,为什么要生气?”

“你不认得我,自不可能是他。”

“可你到底是谁?”

赵行舟额前被人箍得死紧,一忍再忍,终是冷笑出声。

他右手虽不能动,掐诀勉强可以。

眼下脑海中只有一个冲动,就是把此人的手,从他眼前拿开!

右手翻而一立,传来天边一丝微弱回应,这次回应比第一次快许多。

百年未得一见,惊春仍迅速感受到了他此刻糟糕的情绪,当下便似归乡心切般,杀气腾腾破雪而出!

赵行舟这番动作没想避过眼前人耳目,只想借此机会尽快摆脱目前被动的处境。却不料对方察觉到他的意图后,竟如遭重创般一连退后三步,手也顺势松开。

恢复视觉,赵行舟情绪不善向前看去,随即一愣。

对方脸上出现了他从未见过的怔忪之色。

起先只讷然看着他,随即眼尾充上血。陈时易从不带情绪的眼睛忽然迸发出狠戾,似极不可置信,又似歇斯底里,连同五官一并扭曲起来,“你竟要用惊春对我?!”

瞬间,以紫霄为中心,数座山峰狂风大作,不知从何处落下剑意几乎失控,霎那间把昆仑包围的云层绞碎,暴雪肆虐!

昆仑护山大阵因不明缘故开始闪烁!

一时间,昆仑上下人人都感知到了这不同寻常的极端天气,顿生警惕,不知是否有强敌来袭。

虚微子踏空而上,看着天上频频闪烁的大阵,拂尘扫过臂弯思索片刻,终究是没有出手闭阵。

他想着南仲君今日脸上不似常态的神情,总觉得不是个好兆头。

而大阵这一动荡,也终于把紫霄峰峰主的脑子拉了回来。

眼看陈时易已至失控的边缘,张天茂大急,“赵行舟,你别惹他,这家伙如今不比当年,发起疯来什么都做得出来啊!

不用张天茂说,赵行舟也知道此人状态极不对劲。

陈时易浑似听不到周围有人说话,只双目赤红看着赵行舟,一步一步走向他,声音震颤,形似恶鬼,口中重复道,“你不是他。”

“你不是他!”

走近后,双手握住赵行舟的肩膀两侧,陈时易瞳孔抖动,面露痛苦之色,逼问道,“告诉我,你不是他,对不对?”

看清此人身后之物后,赵行舟明显一愣。

原先的不耐、怒意,此刻被心中一丝震动压得再发泄不出来。纵使右手仍抬不起来,赵行舟却难得没再试图挣脱开对方的动作。他一时间有些说不上来的感受。遂道,“我不是他。”

这句话甚至连块遮羞布都算不上。

张天茂惊了,看着眼前二人,这都哪跟哪?

其实对于眼前人的身份,早在赵行舟问出“他是谁?”时,答案就呼之欲出。

也或许在更早的时候,从陈时易进门后,两人第一次对视起,他就该知道对方是谁。

此人背后那柄隐现的长剑,与他神魂中流淌的剑意有说不上来的微妙联系。

他是他的祭剑人。

祭剑人,那至少是他自愿交付生命之人了,怎会是现在这般模样?

赵行舟心中泛起一丝意义不明的烦躁。

于是赵行舟便想,若否认可以让这人变得正常,那么他就可以不是他。

可这句否认却未令对方放松,反而面上更添一层痛苦之色。

陈时易抓着他肩膀的双手极力克制,仍是发颤。他眼中闪烁起疯狂又濒临毁灭的光,然后喉咙中溢出一丝低沉的笑声,“对,你不是他,他不会把我忘了。我等了他这么多年,他怎么能把我忘了?”

说罢,侧过脸去看向发呆的张天茂,“可你怎么会还记得他?”

陈时易忽然挥手握住长剑,猛地向前一拉,金色的剑光乍现满屋!

剑竟出鞘!

这一刻,饶是张天茂也惊得后退了几步。世人皆知鹤钧自祭剑后,不仅变成天下第一神兵,还成就了一把杀人的剑。

不出则已,一出鞘必要见血!

他要干嘛?!

陈时易持剑,明明被凛然的剑气缠绕着,神情却阴沉得骇人,“可你好像还记得张天茂,为什么,凭什么?”

“若我杀了他呢?”

张天茂:???

大哥,你听听自己前后的话不矛盾吗?!

剑尖垂落,悬在离地擦边的距离。陈时易喉结滚动,眼底暴戾再遮盖不住,似自语,“若我把所有你认识的人都杀了呢,你会不会想起我来?”

张天茂:……艹。

他已经完全看明白了,陈时易分明一眼就认出了眼前人,却不知在发什么疯,全身上下只有嘴是硬的。

被赵行舟怼了几句后,倒好,嘴是不硬了。

现在竟要把他杀了尽兴。

从前陈时易比试没有分寸,赵行舟总能及时出手制止,不仅因为他是他师兄,还因为那会赵行舟修为压他一头。

如今呢?

饶是他修为不低,傍了一身的法器在,方才挨住渡劫期一脚也快吐血了。若换成现在的赵行舟挨一下,怕是不用人去收尸,现场灰都扬了!

张天茂有点急,很急,又想先跑,又怕留赵行舟自己在这,招架不住对面这个煞神!

却不想赵行舟沉默地听完对方这段惊世骇俗的自白后,思考片刻,竟向他走去。

赵行舟右手抬不起来,只能用左手压住陈时易握着剑的手,道,“等等。”

张天茂刚想去拦。不料,明明赵行舟没怎么用力,竟轻易制住了陈时易再往前走的动作。

赵行舟随即握上此人手中剑柄,毫无征兆,张口再道,“我想看一眼你的剑。”

话毕,补了俩字,“行么?”

“别……!”张天茂这下真急了。陈时易从不让人动他的剑,那些打鹤钧注意的人,无一不在刚打照面就被陈时易一剑斩成血水!

却见陈时易似大梦初醒,看着对方,满眼仓皇霎那间无处隐匿。遂手一松,竟一声不吭把剑交了出去。

张天茂:……

赵行舟把剑放在手里掂了掂,有两股冰冷又灼热的气流于此剑内,虽不相融,却似太极双鱼,又像暴雪中的骄阳,分庭抗礼,相辅相成。

“是把好剑。”赵行舟抬眼时笑了一下,“不愧是我祭出来的剑,它叫什么名字?”

张天茂:……

陈时易眼中布满血丝,茫然注视着他,竟一时间忘了答话。张天茂在旁边小声提醒,“鹤钧,是鹤钧。”

“……应不识。”这时陈时易开了口,声音沙哑至极,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脸道,“剑名,应不识。”

赵行舟一愣,“好名字。”要是没这么衬景就更好了。

张天茂:什么?!天下第一剑原来剑名应不识?连同昆仑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它仍叫鹤钧!这么多年,天下竟无人知晓其真名!

赵行舟方才迅速理了一遍思路,决定走上前时,算是在赌。

剑修不会轻易把剑给到另一人,如同野兽献上自己的獠牙。但他是对方的祭剑人,生前一定相交至深,非常规情况而论。且他与此人的关系,经此一事,也绝非寻常关系可涵盖。

既然对方如此轻易便把剑给了他,赵行舟觉得这就算赌对了,索性承认自己身份。

只是不知此人百年间经历了什么事,看上去不太正常。

对方情况特殊,赵行舟自不会再和对方逞意气之争,便道,“想必你也看得出来,我身上发生了好多解释不清的事情,忘记你算是其中一件。不过我了解自己,即然当年会给你祭剑,说明你于我而言必是意义非凡。所以忘记你绝非我本意。”

张天茂:什么?忘了?可赵行舟还记得他啊?

陈时易脸上没有震惊,也不似平静。他只是用眼睛紧跟着他的表情,眉间怔忪,不知在想什么。

“我会想起来的。”赵行舟赏完剑,随手把剑插回到鞘中去,道,“给我一点信心和时间吧,陈时易。”

张天茂:什么?!天下第一剑拔了出来竟还插得回去?!就这么轻易让人插回去了,啊?!

陈时易突然动了。他上前一步,眼底显出一丝仓皇,沙哑道,“再叫一次。”

赵行舟一愣,“什么?”

一松手剑便掉在地上。陈时易颤着手抓住赵行舟的手臂,握力很轻。神色似有不撑,又似恳求。大抵是被绝境逼至绝路了,只能低低地颤声道,“我的名字,再叫一次我的名字。”

“额……陈时易?”赵行舟叫完,见对面人一动不动,忽然摸不准自己叫没叫错,于是向张天茂投去一个确认的眼神。

张天茂:……

接收到了。

眼看着紧绷的气氛已经过去,化干戈为玉帛。陈时易理智回笼了,认亲也已经圆满落幕。张天茂以为赵行舟那个眼角抽搐的意思是想先撤,不巧,正和他此刻想法一拍即合!于是走过来拉了赵行舟一把,说,“既然都认识了就走吧,我们先……”

话没说完,一道狂烈至极尽蛮横的剑气轰然倾泻!

顿时,护山大阵灵气爆现,却顷刻被剑气斩碎成片,好比以卵击石!

随后,以紫霄天师府为起点,直至天边数道山峰和薄云,愣是被笔直切割出一道壮阔的天堑!

虚微子一直关注着紫霄峰的动作,同步拂尘一抖,将紫霄所有离得近的弟子尽数抛向两侧。

众弟子好多被摔了狗啃泥,直至落地,紫霄峰仍震颤不止。

所有人都对眼前一遭惊恐万分,但不知发生了何事!

张天茂则低头,看着他脚前一寸处起深不见底的沟壑,陷入沉默。

家没了。他千年水沉木的门也早让人一脚踹稀碎了。紫霄被人劈出一个深坑来,而他但凡再往前一步。就得和这块地板一样成两半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

陈时易单手持剑,没人看清楚他何时出得剑,只知道他此刻的眼神,阴沉得很不正常。

他目光偏执至极,几乎咬牙切齿道,“张天茂,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张天茂:……

他把手松开,看了赵行舟一眼,平静道,“兄弟,有缘再见了。”

赵行舟:?

张天茂跑了,跑之前语气突变,悲痛欲绝堪比奔丧,“这事没完,凌绝峰要赔我钱!靠!老子的家,老子的山头啊!!!”

赵行舟:……

有一说一,这一天内受的刺激比他转生后一百年加起来都精彩。

遂后知后觉,看向陈时易,也不知该摆什么表情对着他,“……你突然拔剑做什么?”

陈时易盯着赵行舟被人抓过的地方,片刻后伸手过去轻轻握了一下,神情不甚明朗,“你不记得我,偏偏记得他。他还想从我眼前把带你走,张天茂要带你去哪?”

随即目光又落在赵行舟脸上,眉间戾气尽显,不似作假,“如果我刚刚杀了他,你会怪我吗?”

……

赵行舟忽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人,他终于第一次将视线完全落于陈时易身后,问他,“刚刚我就想问你。那个到底是什么?”

赵行舟手指向一个方向。这也是他方才肯率先冷静下来,向对方妥协的原因。

陈时易半睁开眼,顺着赵行舟手指方向侧了下脸,却并未完全回头。他忽然意识到赵行舟指的是什么,面上掠过一丝痛苦之色,随即自嘲般轻笑起来,“为什么偏偏你看得见。”

说着,陈时易颤抖着手,又要来遮他的眼睛,“不要看了吧,很丑。”

而赵行舟抬手制止住他的动作,一时没有再说话。

于是陈时易便没再动。只是低头喘了一口气,浑身上下发起抖来,不知在克制什么。

数尺之外……

在旁人眼里空无一物的地方,又分明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体伤痕累累,披头散发,一身血污,要坠不坠地站着。如厉鬼缠身,修罗横行。

血水滴在地上,立时化作缠身的黑气四散开来。

他长着一张和陈时易一摸一样的脸,神态却与他往日里天差地别。眼底浮动着不加抑制的暴戾煞气,眼尾渗着血色,偏执异常,恹恹地与赵行舟对视。

像是恨不得掐死他,挫骨扬灰,眼皮也不眨一下地看着他。

又恨不得向他求饶似的,痛苦万分,几近病态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