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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01章

傍晚,青潭市的雨终于小了些。

东风卷积着稠密的乌云一直绵延到看不见的天边,湿冷的空气在昏沉的暮霭里悄然弥漫。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

城郊维斯卡尔顿庄园外,琳琅满目的豪车停了好几排。

从车上走下来的宾客非富即贵,从名流名媛到商界大佬,从律政精英到影帝巨星……一眼望去,几乎都是来自各行各业有头有脸的巨鳄翘楚。

池叙坐在车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一切,表情阴郁而凝重,纤密的睫毛低垂,浅棕色的瞳孔里流转着一团如墨般散不开的晦暗。

“时间快到了少爷,不下车么?”

前排的司机声音很轻,说话时还不忘扭头看池叙一眼,问得小心翼翼,“老爷和夫人已经到了,您要不也……”

“我想什么时候下就什么时候下,”池叙不耐烦地打断了司机的话,“没事少管我。”

司机闻声赶紧闭了嘴,悻悻地缩了下脖子。

“……”

看到司机的反应,池叙的表情倏忽有些尴尬。

终归不是那种习惯跟下面人疾言厉色的性格,池叙意识到自己话说得不妥,于是低头推了推眼镜,声音柔和下来,“不好意思,不是冲你。”

“没事。”司机笑了,“冲我也没事,我知道少爷您今天心情不好。”

“你又知道了。”

池叙抬眼,本就清泠泠的声线,因着这没有什么太多起伏的语调而显得更冷淡了。

“因为知云少爷和娄家二小姐嘛,”司机一边说,一边对着庄园别墅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的宴会厅看了一眼,“娄小姐第一次以霍少爷女伴的身份出席酒会,谁不知道其实是霍家娄家在联合起来探口风呢。”

“何宁。”

“嗯?”

“你话密了。”

“……对不起少爷。”

……

何宁给池叙当司机当了三年,俩人平时私下里也会有一些交流。

何宁知道池叙喜欢娄家二小姐喜欢了好多年,而今天这样的场合,名义上是商务酒会,但就像何宁说的,谁都知道这实际上就是霍家想要放出消息来探探社会各界对霍娄两家联姻的态度,也好为之后霍家二少爷和娄家大小姐宣布订婚做好充足铺垫。

这池叙心里面不憋屈才怪。

“您要是心里实在不痛快,要不我带您回去吧……”安静了一会儿之后,何宁又忍不住道,“到时候您就和夫人说身体不舒服,回去休息了。

“她会信?”

“试试呗……信不信的,横竖今晚是能躲过去了。”

池叙闻声,眸光闪烁了一下。

不为别的,就因为“躲”这个字在池叙听来实在有些刺耳。

他池叙向来行得正坐得直,一没偷二没抢有什么好躲的?

本就已经不爽到了极点的情绪被何宁这么一句话给激得顿时又是一阵颅内翻涌。

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低头冷静了几秒钟之后,池叙硬着头皮打开了车门。

“九点之前来接我。”

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而后也不等何宁再回话,走下车去“嘭”地一声将门关上了。

-

与此同时,庄园别墅三楼主卧。

房间内的灯光明亮如昼,被人刻意布置得温情暧昧充斥着别样情趣的室内,却因着这被故意开到最高亮度的灯光而莫名显出了几分要去桃园结义般的浩然正气。

娄眠穿着一身酒红色的修身晚礼,抱臂站在那扇巨大的落地窗边,低头敛眸对着楼下那个正从一辆欧陆GT上走下来的男生看了一会儿。

那男生眉宇清隽如画,即使身材清瘦单薄了些却也依旧难掩其自内而外散发出的矜贵气质。

走在路上不经意间的一个抬眼都能带出足以让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的冷艳与漂亮。

直到他在侍者的带领下一路走进别墅大门消失在视野里,娄眠才终于肯将视线从窗外收回来,扭过头去对着身后的霍知云看了一眼。

没着急说话。

霍知云此时正在对着镜子整理领带。

那一身纯黑色的英式高定西装将他本就颀长挺拔的身材修饰到了极致,两条笔直的长腿被黑色的西裤熨帖地包裹着。

一眼望过去,像是从杂志里走出来又帅又贵的平面模特。

霍知云素来不爱穿西装,但这却并能不代表他不适合。

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穿几次,但只要他肯穿哪怕一次就足够叫人过目不忘。

“池叙来了。”娄眠挑了下眉梢,表情透出几分犹豫,“你……下去么?”

听到池叙这个名字,霍知云整理领带的动作明显僵硬了一下。

“在哪?”

一边说,一边抬腿就要往窗边走。

只是走了没两步就被娄眠一句话给叫住了。

“别看了,都已经进去了。”

“……”

闻言,霍知云果然停下了。

一丝失落从他狭长深邃的眼眸中转瞬即逝。

回过身的一瞬,霍知云的目光第无数次望向了那个置于桌面上的葡萄酒

那是池叙专程为今天的酒会所预备的贺礼,早些时候托他父母一并带过来的。

这酒原本是要送给霍知云的父亲,聊表最近这段时间因着工作繁忙而不曾过来拜访的歉意,谁知才刚递到霍庭山眼前儿,就直接被霍知云半道上截了胡,叫管家景叔给送到他房间里来了。

对于池叙这个对酒向来没什么研究的人来说,不用想也知道是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选出来的。

1989年的帕图斯,极佳的年份。

但霍知云如此迫切地叫景叔将酒送来的目的却绝不是因为这个。

池叙给霍知云的母亲,娄眠的父母以及娄眠准备的礼物,样样都是精挑细选心意有加。

唯独霍知云的不一样。

池叙给霍知云带的礼物是两个印着“花好月圆”,“百年好合”字样又缀着几大朵正红色牡丹花的80年代老干部风不锈钢大茶缸。

一点不夸张,霍知云看到的时候冷汗当场就下来了。

不像茶缸,像是个嵌玉雕花并配有霍知云黑白照片的骨灰盒。

骨灰盒都没这么瘆得慌。

池叙为人处世一向妥帖周到,从来都是滴水不漏纤悉无遗,所以如果他让你在某些事情上感觉到了非常严重的不适的话。

不用怀疑,他就是故意的。

……

“又睹物思人上了哥。”娄眠见霍知云又在对着那瓶葡萄酒发呆,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自己来的?”霍知云没有回答娄眠的话。

“不然呢?”娄眠笑了,觉得霍知云这话问得新鲜,“你见他哪次参加宴会带过女伴。”

之前不带,这次可不一定。

霍知云暗忖了一句,从桌上匆忙地抓起那枚圆形赭红色袖扣,一边娴熟地将其扣在袖口上,一边要往房间外面跑。

“我先下去了。”

声线低沉醇厚,却透出了十二分的心不在焉,眼睛甚至都没朝娄眠的方向瞥一下。

不过娄眠对此却也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了,完全没有要拦着的意思,对着像是丢了魂儿一样栖栖遑遑推开门跑出去的霍知云一脸无语地摆摆手。

脸上甚至浮现出了一丝苦笑……

-

娄眠,池叙,霍知云他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从幼儿园开始直到高中皆是同校,所以经常会聚在一起。

小时候甚至还有不少亲戚长辈们会开他们三人的玩笑,半真半假地询问娄眠以后长大了是会更倾向于选霍知云做老公还是选池叙做老公,要是万一哪天这俩人为了抢她而打起来的话娄眠会更帮着谁。

好像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娄眠一定是被这两位帅气多金的好哥哥从小宠到大,半点委屈吃不得的公主。

但也就只有娄眠自己知道,其实大多数时候,她分明才是这三人小群体当中最多余的那个。

霍知云从小就喜欢跟在池叙的后面跑,池叙比霍知云大一岁,遥想当年,霍知云一口一个“岁岁哥哥”“”岁岁哥哥”叫得那叫一个亲,不管池叙去干什么他都必须跟着。

池叙最不喜欢别人叫他的小名,但这么多年下来,愣是被霍知云这么一句一句地给磨得没了脾气。

那时候的霍知云对池叙的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就好比池叙今天说他明天准备给霍知云带去一个穷乡僻壤鸟不拉屎的山沟沟里面卖了,他霍知云都绝对能心甘情愿起个大早背着小包眼巴巴站在池叙家门口等着盼着。

卖不卖的无所谓,只要能见到池叙他就开心。

就是这么简单。

并且这种感觉也完全没有因着霍知云年龄的增长而改变分毫……细品之下,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毕竟是把“池叙小娇妻”这样奇怪绰号当成无上荣耀选手,脑回路异于常人。

虽说大部分时候都是霍知云的一厢情愿,但必须承认有时娄眠混迹他们两人中间,多数时候还是会有种无地自容的局促感。

霍知云是在高三那年寒假跟娄眠坦白出柜的,当时他们三个人正坐在挪威观鲸的游船上,池叙站在舷墙边,霍知云和娄眠在稍远些的地方。

娄眠其实并不意外霍知云喜欢池叙这件事,相反,她甚至感觉自己怕是要比霍知云这个在感情方面一向后知后觉慢半拍的白痴大傻子知道得还要早得多。

而也这正是从这次霍知云向娄眠开诚布公地摊了牌之后,她就很少再和他们在一起玩了。

一方面,算是给霍知云制造些与池叙独处的机会,另一方面,时间一久娄眠还真觉得自己有点嗑他俩。

多有意思啊,一米八八大老爷们儿一见池叙秒变撒娇少女,没少因为跟池叙哼哼唧唧地撒娇而被池叙踹小腿拧耳朵,给这哥幸福得龇牙咧嘴的。

太有节目了。

甚至有段时间,因着娄家和池家有生意上的合作,来往比较密切,所以娄眠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霍知云的专属探子,时常会主动给霍知云分享一些她偷拍的池叙最新美照。

算是为自己兄弟两肋插刀鼎力相助。

-

而现在,这所谓的两肋插刀的兄弟……居然要在这场汇聚了各行各业上层精英人士的商务晚宴上以男伴女伴,或者往更深一层说,是男女朋友的身份出席。

这不论对于娄眠还是霍知云来说,其尴尬程度都可想而知。

也反抗过,也曾跟家里人据理力争地吵过闹过,但是没什么用。

霍娄两家算是世交,加之如果霍知云真要是和娄眠成了的话,那么对于两家企业未来的发展来说只有百利而绝无一害。

霍知云和娄眠青梅竹马知根知底,简直就是天作之合,纵观普天之下都绝不会有比这更完美的亲事了。

……

眼下,看着从来到房间之后就一直魂不守舍的霍知云,娄眠很难不对霍知云报以最真挚的同情。

霍知云是真的慌,也是真的无可奈何。

刚才听到池叙名字的一瞬,他眼中溢出的惊惶与迷茫真实而鲜明,那绝对是任何人想演都演不出来的。

在旁人眼中身居高位俯瞰一切,尊贵而疏离的上位者,有朝一日竟也会因为一个名字而变得手足无措忐忑不安。

在霍知云这,池叙也算是独一份了。

-

眼看霍知云冲出房间,三步并两步地就快要跑到二楼,却不料被迎面上楼来的老妈给堵了个正着。

“知云?”单萍茹看着霍知云这般行色匆匆,忍不住皱眉,“干什么呢,慌里慌的,穿着正装跑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妈,”霍知云笑得有些勉强,后退半步,话语里的急切溢于言表,“不是要开始了么,我去楼下……”

“你去楼下,”单萍茹似是没什么耐心听自己儿子把话说完,“眠眠呢?不是说了让你们两个一起下来么?”

“她……”

“啧,”单萍茹皱眉,似是看出了端倪,于是一把抓住了霍知云的手腕就将他重新往楼上拽,一边拽一边嘴里还念叨着,“也不知道你这脑子里是在琢磨什么,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带着眠眠一起下楼你好像听不懂话,知云我现在真是懒得说你。”

“……”

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老妈又重新拽回到了楼上。

敲开门,霍知云和娄眠两人四目相接,娄眠看着霍知云那一脸丧气的倒霉模样差点没笑出声来。

“阿姨。”

强忍着笑意站起身,娄眠还暗搓搓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坐得有些发皱的晚礼。

“眠眠。”

一见到娄眠,单萍茹的表情立刻缓和下来了,对着娄眠笑得那叫一个亲切,对比之下好像手里攥着的亲儿子是垃圾桶里捡来的。

“怎么不跟知云一起下楼去?”单萍茹松开了霍知云,“就快到时间了。”

“啊……”娄眠的目光朝着霍知云的方向撇了一下,随即道,“不好意思阿姨,是我叫知云先下去的,我想在房间里补一下妆。”

单萍茹闻声,对着娄眠精致的小脸看了看:“快下去吧,太晚不好。”

“好。”娄眠点点头,“我这就和知云一起下去。”

“嗯,刚才池叙也到了,这会儿正在宴会厅跟你父亲聊天说话呢,”单茹萍特意嘱咐着,“你们三个人见了面好好聊聊。”

霍知云:“……”

娄眠:“……”

“快下去吧。”

……

-

池叙活了二十八年,而在他经历过的大大小小二十八个生日里,如果按照憋屈程度来排名的话,那今天这个生日基本能做到保二争一。

盘算盘算,好像也就只他有在英国留学期间,霍知云在未经池叙同意的情况下擅自从瑞士打着飞的夤夜过来给池叙过生日,结果却把提前预定的布朗尼生日蛋糕错拿成了某成人情趣派对指定款xx形状蛋糕这件事能够与今天一较高下了……

回想起来,那大概是池叙有生之年第一次用“歹毒”二字来形容一款蛋糕。

如果说那过于写实的某器官造型和在造型顶端泼洒的成分不明但据店员说是可食用的白色污浊还不足以击垮池叙当时还算强大的内心的话。

那么在霍知云将错就错,故意使坏把白色污浊往池叙脸上抹,又被池叙的几个朋友给看了个正着的时候……池叙是真的动了想要离开这个星球的打算。

他甚至为此做过一点点初步的计划。

时至今日,又是这个霍知云。

是他是他,又是他……

能赶在自己生日这天和娄眠炒CP炒到大庭广众之上,到底还有什么事是他霍知云干不出来的?

明年生日他霍知云准备的礼物是不是让他和娄眠正在牙牙学语的大儿子尝试着跟自己叫声池叔叔都未可知。

他霍知云该让雷劈死。

三条愁闷的黑线顺着额角滑落,此时此刻,池叙正端着酒杯站在自己和霍知云的父亲面前,笑容极其僵硬地地听着霍庭山同着他们父子二人一句接一句亲切地寒暄。

毕竟是从小看着池叙长大的,眼下池叙早已经从曾经那个内向腼腆的小男孩成长成了能够为他父亲排忧解难担起整个海辛集团半壁江山的得力干将,霍庭山的内心感慨万千,三句不离他池东淮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有了池叙做他的左膀右臂,他们海辛集团何愁继续开疆扩土蒸蒸日上。

“再看看我们家那个,就知道不务正业,”说着,霍庭山忽然无奈地笑了一声,“池叙你要没事也多劝劝霍知云,年纪不小了也该收收心对家里的事上上心了。”

“霍叔叔您别这么说。”

“是啊,别这么说,”池东淮接过了话茬,“知云现在手下的娱乐产业在全青潭都排得上号,也算是个年少有为的企业家了,人家自立自强不想靠着你,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听到老爸这么说,池叙此时此刻内心当中的白眼已经要翻到外太空去了。

“什么自立自强啊,就是仗着年轻瞎玩,还真能指着他靠这档子事创什么收,开玩笑。”

这话就算不细品,池叙也能听得出是霍庭山在刻意谦虚。

凡尔赛浓度超标到都有点呛鼻子。

或许在霍庭山看来,霍知云开酒吧夜店涉足娱乐产业确实远不如踏踏实实接手他们霍氏集团旗下企业收益来得高来得快,毕竟霍知云从小可就是被霍庭山严格按照企业接班人的方向培养的。

现在拿着苏黎世大学金融专业硕士毕业证回国开酒吧,肯定多多少少是有点与霍庭山当年的规划背道而驰。

但是这却也并不意味着霍知云的选择就是错的。

能在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内在青潭这样国际化一线大都市中将自己白手起家的娱乐产业做出新名堂,一路扶摇直上甚至跻身前三,其实这也足以证明霍知云那过人的头脑以及常人所无法企及的商业能力。

单论这一点,池叙其实还是挺佩服他的。

可是至于其他的就算了吧。

还是那句话,他霍知云该让雷劈死。

正聊着,宴会厅的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躁动。

池叙甚至都不用往那边看,心里面都能猜得出是发生了什么。

脸上本就勉强的笑意瞬间变得更僵硬了。

宴会厅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娄眠温柔地挽着霍知云的胳膊走进宴会厅,对着周围的人微笑着打招呼。

明明是个商务酒会,偏偏搞得跟小夫妻婚宴谢客似的。

娄眠今天穿了一身酒红色的晚礼,霍知云大概是为了能够与之相衬因而专门佩戴了一条同色系的领带。

一对金童玉女才子佳人往那儿一站,任谁不得说一声般配。

“知云真是长大了啊,”池东淮望着不远处的俩人,忍不住发出感叹,“一点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了。”

“都二十七岁要再像小时候的样子,那可真是有够我愁的了,”霍庭山笑了一声,“时间真快啊,总觉得昨天还在看他们三个孩子聚在一块你追我赶地从山庄后山玩,一打眼儿的功夫居然也都这么大了。”

“是啊,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池东淮对着霍知云和娄眠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池叙啊,快去和知云娄眠他们两个打声招呼。你们三个平时都忙,这会儿可以好好……”

一边说,池东淮一边扭头朝着池叙的方向看了过去。

却发现池叙不知何时早就已经不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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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0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