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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冬末、朝阳

黎宝因是拿裕公馆当过庇护所的,在得知裕梦梁身份的那一瞬间,说她没有过任何非分之想,完全是假话。

可当她透过他绅士的皮囊,窥见虚假的慈悲,伪善的诱导,再看那副腔调,就让她心里没来由地厌恶,甚至比聂海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当裕梦梁拾步离开后,黎宝因反倒松了口气。

此刻,她颓然地靠在过道间的墙壁上,太平间的方向已经空无一人。

黎宝因有些茫然地望着,望了很久很久,她原以为自己会悲恸到大哭一场,或者拥有终于摆脱桎梏的痛快,可昏暗的过道里人影幢幢,墙外的爆竹声起伏不断,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只觉得心里空旷,无边寂寞。

阿爸过世,姆妈也走了,带着她肩膀上的重担与爱,一同消失殆尽。

黎宝因觉得。

自己好像也不存在了。

元宵节下,铁花爆竹。

黎宝因像行尸走肉般被人推着走,好心的老街坊帮她安置好陆瓶如,葬礼潦草从简。结束完这一切,黎宝因就身无分文地被房东请出了老弄堂。

老破弄堂里的一居室,还是三个月前阿爸去世后租的,原本打理得还算齐整的家,早就被那帮讨债的人洗劫一空,一点值钱东西都没留下。

黎宝因摸了把随身的貔貅镜子,抱着装有双亲遗像的手工布包,和被褥杂物一起,被遗留在灶披间附近的垃圾堆旁边。

她没有哭,也没有求助,就像一根失去生命力的野草,突兀地杵着。

捡破烂的阿婆问她,地上的东西还要不要?黎宝因点头又摇头,看到过往倒厕桶的邻居眼神复杂地打量过来,她干脆把自己塞进角落里,仿若被世界遗弃。

就这么昏昏沉沉地坐了半天,黎宝因冷了靠着被褥睡觉,睡着了又被浑身是血的姆妈惊醒,她又饿又疼,身上忽冷忽热,时间慢得像是在故意惩罚她。

后半夜狂风大作,黎宝因被阳台上刮下来的衣物砸醒。

看到怀里的相框被雨水打湿,她用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紧了紧手臂,又扯了扯随行的包袱,继续往棚沿里头缩了缩。

棚沿挂满珠帘,香樟下残枝层叠,黎宝因把脸埋在手臂间,还能听到巨大的树冠呼呼摇晃,瓦片吃力地滚动,她屏住呼吸,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在裕公馆的后厨看到的那场雪。

上沪城的冬天其实很难落雪,哪怕新闻里播报确凿,辗转到千家万户,也成了泥泞里湿漉漉一片,像皇天和厚土在斗法,又或者他老人家午睡昏昏,不小心碰洒几滴甘霖,倒霉之人就会被波及。

而黎宝因,就是那个没有伞,而被不幸倾覆的人。

“活该你。”很温婉甜美的嗓音。

黎宝因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过了会,她迟疑着回头,就看到良霄不知道在自己身侧的屋檐下靠了多久。此刻,正抱臂看着她,像冬日里唯一的火星,既灼人又温暖。

她下意识想要靠近,良霄却皱着眉头叫停。

黎宝因油然而生一种脆弱,她企图取暖,又难掩愧疚,“对不起”三个字一张口,才察觉嗓子已经哑得难以发声。

良霄眼圈一红,不自觉也带了点哭腔。

“收起你这幅嘴脸,死了爹妈有什么了不起么?谁还不是无父无母,少来装无辜可怜。”

黎宝因鼻子发酸,看着近在咫尺的良霄,在雨势里用袖子擦了擦脸。

她辨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很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为良霄着想,“阿姐站那就很好,淋了雨,又要受凉。”

想了想,她又说,“还是快回去吧。外面太冷,阿姐身体恐怕吃不消。”

黎宝因挖空了心思想说点家常话,就像平日里那样,可她越是掩饰自己的难堪,良霄的表情就越是凄楚,后来竟是哭得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伤心。

“出这么大事,还要旁人告知,我才知道,你到底拿不拿我当自己人。”

良霄噙着眼泪走到黎宝因跟前,她站直了显得高,俯视着黎宝因时更是气势汹汹,“你怎么没被姓聂的打死?现在摆这样给谁看?这么废物,还不如跟着阿姨去了,一了百了,也用不着别人操心。”

黎宝因抱紧怀里的相框,良霄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砸得她麻木的心渐渐苏醒。

她觉得疼痛从四肢百骸传入大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光阿姐,我也觉得自己该死!”

她滚下泪来,不自觉开始把自己的按捺已久的委屈怒喝出声。

“要不是我,姆妈就不会产后落下病根,阿爸也不会为了赚钱意外出事,家里欠了一屁股债,那些人像狗皮膏药一样跟踪我回家。我辍学去打工,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可是根本没店铺愿意要我!”

她仰头看着良霄的眼睛,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我知道聂海生惦记我家的镜子,就瞒着姆妈,故意把镜子送去了绛芸斋。我利用你进公馆,想攀上裕先生的关系,给姆妈治病,给家里做靠山。”

黎宝因声嘶力竭,身体摇摇欲坠,“我异想天开,贪得无厌,像臭水沟里的老鼠一样被人踩在脚下,还教人看笑话,可是……可事情还是被我搞砸了。”

黎宝因仰起头,雨水淋在她的脸颊上,那双眼睛凉得惊心动魄。

“阿姐,我知道,我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良霄被她气的牙齿打颤,双手摁住她发颤的肩膀,想把她骂清醒,“这还是我认得的黎宝因?”

黎宝因的眼神黯淡下去,从失去父母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崩塌了,现在她除了满腔悲戚,空无一物。

“宝因。”良霄伸手拨开黎宝因脸颊上的乱发,语气温柔得要熨帖她的彷徨,“你晓得的,阿姨有多想自己不是你的拖累。”

“姆妈……”

提到陆瓶如,黎宝因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夜。

她蹲身抱着布包,再也忍不住地呜咽起来。

雨夜淅淅沥沥,良霄俯身,将黎宝因慢慢抱进怀里,两个瘦削的身躯拥挤在寒冬里,互相取暖,又彼此伤怀。

等到啜泣声渐渐止了,良霄方掏出手帕,递给黎宝因。

“这么冷的天,再哭下去,脸要冻伤的。”

见黎宝因接了手帕,她左右环顾,从杂物里挑挑拣拣撑起一把雨伞,塞进黎宝因的掌心。

“收拾下跟我走。别忘了,你欠我五十块钱,又害得我被公馆解雇,以后你要当牛做马,十倍百倍偿还我。”

听到最后一句,黎宝因愕然抬头,“他们把你赶出来了?凭什么?”

良霄见黎宝因总算是有了些生气,故意把话说得直白刺耳,“凭你黎大小姐怒闯裕公馆,凭你得罪了主家的贵客,凭你替工不当值,还到处乱跑。”

良霄拉着黎宝因从泥地里站起来,怒其不争地埋怨她,“真是废物死了,给你机会都把握不好。现在好了,你我都是无业游民了。”

原来,良霄一早就知道她的算盘。

黎宝因眼眶一酸,哽咽着朝良霄道歉,“都怪我,对不起阿姐。”

“又哭?”

良霄皱着眉头,伸手抹去黎宝因眼底的眼泪,察觉她脸颊滚烫,手臂上又遍布伤痕,想到她这段时间的遭遇,还是没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愣着干嘛?自己拿着东西。我那地儿小,塞不了这么多废品,你自己选几样带着。”

黎宝因扫过地上的杂物,最终只拿了一双姆妈亲手做给她的蓝色绒面布鞋,她不撒手地抱在怀里,同两张相框一起,紧紧地贴在心口。

红墙绿藤一路绵长,良霄在前面走着,黎宝因沉默地跟在后头。

良霄走两步,就回头看一次,时不时嫌弃黎宝因说,“脚下长钉子了?拿那么点东西还慢吞吞的?你最好给我振作起来,我那租金贵,跟我住可不养闲人。”

黎宝因带着鼻音答应,“阿姐放心,我会再找事做。”

一路上,多是平常话少的良霄找话题,黎宝因无精打采地应和,偶尔停下来歇一会,良霄也慢下步子等她。

黎明破晓,两个人迎着冬末的阳光往前走,碎金的暖意落在她们的肩头。黎宝因抬起头,街边的黑色栅栏里探出两朵花骨朵,鲜嫩的花枝随风摇晃,滚动的水珠晶莹剔透。

她望着良霄纤细的背影,用袖子使劲蹭了蹭脸颊上残留的眼泪。

不哭了,黎宝因。

她暗暗发誓。

风雨已过,从今往后,她还要更努力地生活,更拼命地守护想要珍爱的东西,她不能再脆弱下去。

黎宝因加快脚步。

良霄停在路口,见她终于跟上来了,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苏州河畔和诸多商铺拥挤在一起的敞亮弄堂。

自从离开福利院,良霄就和良宸一起搬到了这边,小小的房间里放着大通铺,五个铺盖紧挨在一起,条件虽说差点,但距离裕公馆只有三公里多,走路过去不到一个钟头。

黎宝因是常客,因此很熟稔就跟着上了楼。

早晨七点钟,房间早已空无一人。

黎宝因还没进门,就看到地上还摆着两个没来得及塞到床底下的脸盆,床铺上的被褥也都乱糟糟的,唯有靠近窗户的那张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彻夜未用。

黎宝因走过去,把布包和行李都靠在床腿边缘,看到良霄正在柜子里翻找干爽衣服,忙转身,从床底拿了水盆,准备去排队打热水,好方便她洗漱。

良霄看到连忙制止,“我自己来,你先把衣服换好。”

放下水盆,良霄从抽屉里捏了把钞票,走开半步,又回头看了一眼黎宝因,语气里满是不放心,“在这等我,我买点药回来,哪也不许去晓得么?”

黎宝因乖乖点头。

等到过道里脚步声终于走远,她试探着推开门,见过道里没人注意,忙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蹑手蹑脚地跑下了楼。

黎宝因自认不算纯良,但也并非完全没有良心。

昨夜良霄恶语相向,是为了激起她的斗志,她都晓得。阿姐为她奔波劳碌,她自然也希望能给她最好的,哪怕帮不了大忙,也不能成为对方的累赘。

一人做事一人当。

不管裕公馆当初以什么理由解雇良霄,起因都是自己。

她虽然打心底不肯再接受裕梦梁的施舍,但如果能为良霄阿姐讨个公道,她想……就算是要她跪地求饶,那也是值当的。

只是元宵已过去两天,不知道裕梦梁是否还在上沪?无论如何,她得尽快去见他一面。

黎宝因迅速下楼,等到良霄带着药品回去,她才匆忙跑出弄堂。

苏州河畔人声鼎沸,从外白渡桥到淮海路的裕公馆,路程三公里多,黎宝因抄小路拼命奔跑,心肺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停在附近的益民商厦门口咳喘不止,余光扫过明亮的落地玻璃,看到上面极为狼狈的身影,险些没认出自己。

输人不能输阵。

黎宝因平复呼吸,急忙用手抓了抓自己的长发,然后使劲捋了捋皱巴巴的旧布衫。

她光顾着端详自己,完全没注意到满大街的自行车洪流里,银灰色的车辆短暂停留,随即,又照常驶离。

第6章 冬末、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