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樽是一介书生,一介穷书生,穷困潦倒的穷。
他读书,但没把脑子读死,即便是日日温习旧学,之乎者也去,者也之乎来,也仍有独自的见解。
譬如,野史异闻中魑魅魍魉多如牛毛,不胜枚举。他便会用手指敲敲书,拿出质问的语气,仿佛已做了官有凛然的官威来。
他指着蓝皮古籍书的脸皮,这样问:“你肚子里的山妖精怪,可有一处是真的?万不能误人子弟,骗了后人去。”
蓝皮书原本静默着,像掉光牙齿的须髯皆白的宿儒。风吹飞它的脸皮,它把头从雪樽手中固执的扭一边去,在挑衅似的。
雪樽或是书读得头昏脑涨起来,语无伦次,疯疯癫癫的。
“你怎的不说话?你肚子里是假东西吧,这世间哪里有妖怪呢?”
他这样喃喃,“真有狐狸可修得人形,迷惑世人吗?你不会是换了封皮的‘聊斋志异’吧?”
蓝皮书不理。
雪樽,“啊?是吧?”
“……”
这是雪樽在客栈悠哉游哉说完的最后一句话。
避风雪客栈的白面清秀小厮前来敲门,雪樽敲蓝皮书的脸,小厮敲他的门。已经轮回了。
小厮隔着雕花的古朴长门,声音穿过镂空花纹钻进雪樽耳里,“客官,你的客房已期满了,续还是不续?”他的声音脆脆的,有少年的稚嫩。
续,还是不续,这是一个问题。
雪樽把书搁桌案上,白玉似的手伸进袖口,胡乱搅了搅方知早已囊中羞涩,不名一文。
烟眉一拢,朝外道:“吃人的客栈!一晚竟要一百五十文铜钱,简直是吃人!”
隔着木门,屋外静得出奇。
雪樽心道,还是遇见软柿子,若是小厮咄咄逼人,出手赶人,他也反抗不得,更丢了书生意气。
于是折中这样道。
“那,柴房可留一角于我容身吗?”
小厮冷笑,声音有恶鬼磨齿的错觉,“呵,客官玩笑话,咱们避风雪客栈向来人满为患,络绎不绝。柴房里的柴木堆如山高,一日不到便在锅底烧尽了。小的也是为客官着想,若是傻的颠的黄老二去拾柴火,一把将客官一道拾走丢入火里,这哪成啊?这——客官不死得冤吗?”
这小厮虽不见面目,只听他说话便知不是善类,即便不动手动脚踹雪樽出门,然语言恶毒阴阳怪气非常人能忍。
偏偏雪樽一时呆木,愕然,“那……马……马厩也行。”
“马厩里尚且住着其他客官尊贵的马匹,怎还容得下客官你呐?”
“……”
雪樽顾不上同蓝皮书自说自话了,他被少年小厮从客栈赶了出来,很温柔的赶,很温柔的帮他将囊箧拖于门外,很温柔的,仍是一副笑脸,“避风雪客栈,欢迎客官下次再来!恕不远送!”
扭头一瞅,倒是看清小厮的面目,淡眉略略发黄,一双眸子扭转得虎虎生风,是那样伶俐。
雪樽倒也认命,一人把囊箧扛于背上,喘着粗气,立于人声鼎沸,哗然不休的街道。呆滞的抬头远望,一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他只身前往皇城赴考两月后的殿试,这才在避风雪住了三晚便已身无分文,无处可去。
不仅愁思暗生,嘴角苦涩。
“小郎君!小郎君,这边——”
一突兀的人声陡然响起,惊得雪樽骇了一跳。
循声而视,只见不远处坐在阴凉商摊下摇着破烂蒲扇的眯眼老人,笑呵呵的望着他。摊前一堆碧绿欲滴在烈阳下闪着金光的水嫩西瓜。
“敢问……”雪樽试探性道。
“小郎君过来,日天毒辣怎能一直立于太阳底下?”
那老翁漫不经心的扇了扇面前西瓜上停着的几只蚊蝇,很热络的模样。
雪樽心下虽奇,也不管那人意欲何为,他的确被晒得愈加头皮滚烫。
扛着囊箧朝瓜棚小摊走去,极快立于一片阴凉处。喘口气,顿时浑身轻松起来,他朝那老翁作揖行礼。
“敢问老伯呼我来,是为何事?”
“郎君是否无去处了?”老瓜翁笑道。
“唔……”他点了点头,“正是如此。这天大地大我竟不知该去哪里待到两月后的殿试。”
“你要赴考?”
“正是。”
老瓜翁笑眉笑眼,“读书人苦啊……你想寻一遮雨避日处,老朽有一地方,不知小郎君愿不愿意去。”
“哪里?”雪樽虚心请教。
“城南有一野山,野山山腰上有一凝心寺,寺内禅房重多,可留郎君避身,留郎君静读。”
老瓜翁摇着破蒲扇,蒲扇上黄旧的叶子丝丝缕缕垂落,跟着扇身摇啊摇,像断了骨头仍爱凌空蹈足的迟暮舞姬。
扫见雪樽脸上有一抹迟疑之色,又道:“小郎君可是在疑心于我为何告诉你那个地方?”
雪樽望着他不言。
不是他把人往坏处想,而是人在外地,不得不多谨慎小心些。
老瓜翁眯起一双浑浊的眼睛,“我有一稚子,幼时极其聪慧。旁人都说他性子不像我同他娘亲……就是因为过于聪慧,他十五岁那年竟看破红尘,于我道,‘爹,人间苦难,是受不完的。我若一心向佛,或许能快活些。’怎料他说完这些话便只身去了野山,当了凝心寺小僧。我同他娘亲曾多次劝他回来,可他哪里是我们的二柱子啊,他已经是法号悯生的和尚了。还说但请施主们不要再跋山前来,他不愿再见。”
说到此处竟潸然泪下,把破蒲扇直往脸上盖。
雪樽听罢,眼角微润,不由动容。
“你是想我去凝心寺看看他?”
老瓜翁略略点头,“只瞧瞧他过得如何,便足够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雪樽暗叹。
那二柱子的做法实在奇怪,骤然遁入空门,连爹娘也不认了,多多少少违背了孝道,不过见老翁如此疼爱他,雪樽也不敢说出这些话来。
忙不迭答应道。
“好,我去看看他,末了下山一定来告知与你。多谢老伯提点住处,晚辈没齿难忘。”
老瓜翁睨着他笑,蒲扇不摇了,也不遮面目了。
他望着雪樽离去的背影,眼眸愈黑起来。倒不是老人的那种苍桑感,多了些阴翳诡谲。
雪樽是个妙人。
不是因为生得多俊美,而是那一身摸不着却看得见的旁人没有的干净气息,糅合了多年书卷气的浸泡,已深入骨髓的朗朗气质每每让人肃然起敬,心生爱怜之情。
他是个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人,绝无虚言。
身穿粗布白衫,行路程中,衣袂飘摆像夏日初绽的白莲。
雪樽的脸不是那种绝世的俊致,而是不知不觉能摄人魂魄的清逸。眸眼澄澈似深潭静水,有风一吹,皱上一皱又可敛了静下去。然而这一双娇俏的眼却时常呆呆的憨。
他到底只是个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所有的囊箧压与背后,像块玄铁箍着他,喘息连连,不由得汗如雨下。
拂袖擦去额角细汗,现在的他不过刚刚离开热闹的集市,走在深山的脚下。
抬头望,高悬凌冽的山巅已罩上一层冷雾,冷雾上的天阴阴的泛黑,隐约有轰隆的惊雷声。
心下一慌,时候不早,不可再耽搁下去,倘在野山遇见吃人的妖物,他这身子骨哪里逃得了。
再者,若是雨顷刻间下了起来他又能往何处躲。
心里一急,步伐就错乱起来,只听头顶炸雷一声,滚滚滔滔仿佛天裂开一道口子要将人活生生吞了去,刺目的银蓝色闪电如刀剑乱舞霹天震地,躲避不得,一记记厉雷同闪电虎虎生威,如在眼前。
“嘭”“嘭”“嘭”不绝于耳。
雪樽哪里近在咫尺受过这样的惊吓,脚下即刻就滑倒,整个人从山坡跌下去,骨碌碌和囊箧缠在一起,难分难舍。
疼痛使他忙不迭大叫,嘴一张就吃了一大口泥。
等他摔得扎扎实实,摊平在泥地上。悚然的雷声随之销声匿迹,乌云密布的天顶在雪樽以天为被地为床的景象下,居然慢慢转晴。
雷匿了,闪电消退,乌云也缓然由黑化白。
雪樽浑身抽痛,一时半会起不来。
他就那样盯着天,盯着密布黑云的天慢慢洒下一道道薄暮的金光,碎金似的打在他脸上。方后知后觉吐着嘴里的泥土唾沫,挣扎着爬起来。
囊箧好在他捆得严实,没有四分五裂,不过也是泥灰混合,惨不忍睹的肮脏。
没时间顾及这些,提起囊箧要放于背上,突觉一只脚尖冰冰凉凉,扭动自如,垂头一探,不由苦笑。
最正常的一双鞋子竟摔开了口,裹着白布袜的脚趾在雪樽的注视下屈伸了几番。
“祸不单行。”他这样自嘲。
等他一瘸一拐慢慢走着,一路上惊异不已,在林子里瞧见好几道厉雷炸出来的焦坑,连周旁的树木都无法幸免,炸得外焦里嫩。
他看得心里害怕,不由侥幸自己没有被一记大雷给击倒,那滋味他哪里敢想,他想都不敢想。
不过他却恶趣味的一路上数着焦坑的数目,乐此不疲,像个刚学会数数的小稚童。
“一个,二个,三个,四个,五个…………六……六个……”
数到六的时候,明显顿住。
他发现除了焦坑外的其他东西,一个诡异的黢黑的东西。
小心翼翼探上前去,眯眼细看,看了半天也看不出那是坨什么东西。
折断一枝树杈,锁紧眉心用树杈去拔弄,戳了戳他就认出来了。
那是只狐狸。准确说,那是只狐狸的尾巴。一只断尾,黢黑,比焦坑还黑。
这绝对不是被雷炸出来的黑。
雪樽这样笃定,这是只墨狐的断尾。
蓝皮书上曾言,“狐者,妖也。其貌美,倏不警觉然受其惑。常言青丘有狐,九尾,善变化,性狡黠,人不能及也。狐怪甚多,有银,赤,墨,灰等分,然各狐尽不相同。不可大意得其道,殒身难复也——”
思及此处,不免喟叹。哪一个可怜的小狐狸竟被天雷追着轰,不知现下是死是活。
虽是这样想,但他仍不能同蓝皮书和解,他觉得蓝皮书就是江湖上那种吹胡子瞪眼,到处招摇撞骗哄人钱财的臭毛道士,唬得旁人尽信狐妖鬼怪,方有无尽的钱财可敛收。
这么一想,被天雷追着轰的墨狐也不过是运气不太好,刚刚好,刚刚好被雷炸了一记罢了。
鬼使神差的,雪樽用原本如白玉一般光洁,现已沾了泥灰的手将那截断尾捡起。
把树枝丢得远远的,仿佛砸在了一处草木上,草木猎猎的响。
将断尾拿在手中不住揉搓,翻来覆去的细看,一脸奇异。
看了半晌,出声道,“皮毛油亮乌黑,无一丝杂毛扰乱人心。真真是极漂亮的狐尾啊!不知这尾巴的主人得多漂亮!”
他一边感叹一边抚摸那狐尾,一时之间竟不知断尾的截面溢出乌黑的血已经悄然划至他白净如瓷的手腕,风吹的一瞬,污血便被他的皮肉吸附进去,消失不见。
雪樽全然不知,自顾自的把狐尾藏于袖中,正欲转身,突然心下闪过一念。
“这狐狸丢了尾巴不知道还在不在周遭,失了尾巴的它该如何是好啊?”
思到此处就想围着焦黑的大坑巡视一番,不料脚刚一抬,便听远处响起了蛇的嘶鸣,蛇信摇摆声在黛绿的草蓊中传来。
雪樽背脊一阵阴森,吓得忙不迭拖着露出脚趾的破鞋一瘸一拐的跑远。
蛇可是狠毒家伙,万不能被它咬了。
不远处绿荫里,一双墨浸的暗眸在愈加黑沉的树木阴影下无声的眯起。
一只墨狐伤痕累累,嘴角污黑的血迹斑斑驳驳,还未干去。
雪樽累了。知道今夜一定赶不到凝心寺,便打算在林子里睡一晚。
好在他长途跋涉赶来皇城赴考,风餐露宿,栉风沐雨,枕天席地已是老生常谈,不足挂齿。
不过到底是深山老林,雪樽心里悠悠的害怕也是正常。他熟悉的点燃一堆火,靠在脏浊的囊箧上就呼呼大睡。
趁他熟睡之际,一双绣纹繁密的黑锦长靴微不可闻的碾着草石而来。
火光摇曳,映得那双黑靴极其华贵逼人。黑袍浮动,凌厉压人的气势。
不知过了多久,雪樽被窸窸窣窣的微小声音惊醒。
一只手,一只骨节分明硬感的修长美手横在眼前。
那手里正握着一截烧得半糊的粗树杈,树杈错乱的枝丫刀似的逼在他喉咙处。
雪樽难得的立即清醒,目光顺着精瘦却富有力量的手臂向上扫视,入眼的是一片墨黑色绣繁复花纹的衣袍,脖子上戴有一黑玉,黑玉在火堆映照下熠熠闪光,亮得刺人眼睛。
过于白皙的脖颈边有几缕黑发垂落,绕在脖子处与衣领相接,一股缱绻的味道。
尖细而轮廓分明的下巴,淡薄的唇,高挺精致万中无一的鼻梁,黑似地狱的眸子里摇动着赤红的火光。锋利的剑眉此刻微微轻蹙。
一位美人,一位陌生的陡然出现的美人。雪樽的脑子里一瞬只想到了这些。
他盯着黑袍男子半晌不敢开口说话,紧张的滚了滚喉咙。
男子举着一只燃了一半,还冒着袅袅青烟的树杈,举剑一般横在雪樽脖子处,突然毫无征兆的无声莞尔。
雪樽见他笑了。以为对方至少不会是多坏的人,便期期艾艾道,“初……初次见面,在下……雪樽。雪花的雪,酒樽的樽。不知——兄台姓甚名谁?”
他说着,假装不经意间将那人手中的树杈往下拔弄,奈何使了全力那人手却抖也不抖,雕塑似的僵在那,冷冷地与他对峙。
心里暗叹不妙,在深山老林莫不是遇见打劫的土匪!天要亡我!
他哪里有钱可够对方打劫的,他早已不名一钱,身无长物了。
再者,哪里有穿得这般华贵富丽,长得这般妖艳夺目的土匪啊!
雪樽在黑袍男子眼皮子底下咽了咽口水,双唇发抖,“我……我没钱,真的……”
对方突的嗤笑一声,收回树杈,猛然丢入火堆。
树杈坠入火海,顷刻间就绿叶卷曲成灰,树干黑红相间,一阵要命的“噼里啪啦”声仿佛正在灼烧的是雪樽的身体。
“我叫翻墨。”黑袍男子微启薄唇,声音出奇的好听,像玉石琮琮,环佩叮当。
“打翻的翻,墨水的墨。”
“……嗯。”雪樽愣怔。
“夜深露重,但见你这一处火光亮着,便来取暖。”他侧目睨雪樽,“兄台莫怪。”
话一说完,淡白的嘴角赫然泄出一丝红污的血。鲜血滑至绝美的下颌,聚成一滴泪般,砸入衣角,俄而消失不见。
他笑道,“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