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秦随愈先开口了——
“我把书还你，刚才已经放桌上了。”
何卢青捏着衣角的手一抖，而后才微微点头。
秦随愈将其反应尽收眼底，他努力放缓语调但问出的话还是如重锤砸向地面：“他们还你书了吗？”
“布包上的鞋印什么时候踩的？”
两道惊雷在何卢青脑中轰然炸开，他一时间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抽搐着。
如晴空又划过一道闪电。
何卢青惊骇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路过。”
明明他自己才是受害者，但何卢青此时却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有些扭捏，嘴唇微微张开又缓缓合拢。
心中有一种东西松解开了，却又增加了新的重量。何卢青觉得自己的状态并没有好太多。秦随愈此时的心态还算平静，他在等对面人口中的回答，然后再作出反应。
渐渐地，何卢青缓缓抬头。他心里闪过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促使他回答：“没有还。”
果然，秦随愈的脸肉眼可见地紧绷了，还未显成熟的脸上眉头皱起：“我去找他们。”
何卢青此时却笑了起来，可能是秦随愈年纪不大却是一脸严肃把他逗笑了，又或许是有一种感觉让他觉得很开心。
秦随愈见状，脸上表情空白。
待何卢青情绪平复之后，秦随愈才算是明白了事情原委。
何卢青回想今天在私塾的遭遇，心中已不再是惊涛骇浪。此时，他的身旁有了一位倾听者。
卧房内，何卢青轻缓的说话声悠悠回荡。
“私塾里经常有这种事发生，他们总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被他们盯上了......今天突然发生的事我也没有防备，书被抢的时候我跟他们理论。后来......我还是告诉学究了，书被还了回来，但......”何卢青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他们说我告状精，下学的时候后布包还是被他们踹了几脚。”
秦随愈着急追问：“你没还手？”
何卢青面带尴尬：“打不过啊......”
“要是秦哥你在就好了，他们肯定打不过你。”
秦随愈攥拳。何止？我定打得他们分不清东西南北。
何卢青走到木桌旁打开小布包将一本封面残缺的书拿出来，递给了秦随愈。
秦随愈接过一看，只见书的蓝色封面已被撕下一大块，看不到完整书名。书上还沾着泥土的痕迹，整本书弯曲着像是被用力挤压过。秦随愈便明白了这应该就是何卢青带去私塾的那本书了。
竟被毁坏成这副样子。
秦随愈拿书的手一紧。
何卢青见秦随愈脸色凝重，便扯开话题转移秦随愈的注意：“这书是我爹前几日去县城买来的，还没看完呢。”
“里面讲的英雄故事都是真实的，可好看了。”
“书名叫作《北幽列雄传》。”
秦随愈听了，脸色还是不变。
何卢青见状，便坐在一旁不发一言了。
半响，秦随愈好像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片刻之后他脑海中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一根线，他回想何卢青刚才说的话随即问道：
“你带闲书去私塾不会上课的时候也在看吧？”
“......”
何卢青被问得措不及防，眼神闪躲。
“我，我......”何卢青顾左右而言其他：“我们学堂里个人被称作神童，经常被学究夸的那种。他也带闲书啊，我还经常看见他上课时也在看闲书。学究说看闲书没关系，只要像他一样不影响学习就行......”
何卢青越说越小声了。
秦随愈见何卢青这副紧张的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呀，我说的是真的。”
天色转换，太阳西下。金光勾勒出了天边的火烧云。
秦随愈临走时还是带走了那本书。他和何卢青扯皮了许久，最后才以不是很正当的理由勉强说服了何卢青。
他走在村中的小路上，晚风徐徐拂面而来连带着他的脚步都轻盈了许多。不同于来时的沉重，他只觉得自己就好似在这方天地之间闲游。
秦随愈回到家中，秦向祖也已经在堂中了。两人彼此之间都没有说话。秦随愈走到房中将书放好，又把窗户关上才回到堂中。
柳春香在灶房准备晚饭，堂中弥漫着淡淡的米饭香气。
秦随愈找了个椅子坐下，位置与秦向祖隔得老远。秦向祖倒也是见怪不怪，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从秦随愈不入私塾那时起就一直像现在这样。
秦随愈心有所思无暇旁顾。秦向祖一下午砍柴也累极了，见自家儿子把椅子挪得老远他便只好坐着安静休息。
“离那么远做什么，快来吃饭。”
秦随愈回过神，柳春香从灶房出来端菜上桌。他便把椅子放在了桌子旁边自己平时吃饭的那个地方，这个位置才离秦向祖稍微近了一些。
三人还是如往常一样吃饭。碗里盛着稀粥，桌上只放着一盘菜叶。有时秦向祖会去县城带些新鲜东西回来，有吃的有用的。但毕竟他去县城的次数不多，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像现在这样吃着最普通的饭菜。
吃饭时柳春香跟秦向祖聊起了隔壁村中的一位举人，秦随愈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听却并未插嘴。
在柳春香口中，那位柳举人是一位不慕名利，一心为民的贤人——考中举人不做官，却来乡下当私塾里的学究。这不是贤人是什么？
秦向祖点头附和，显然他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人物。
桌上的菜只一盘，不多久就只剩下一点汤汁还留在盘中。秦随愈将最后一口粥喝下，抹嘴走开了。
饭后，三人都各自有事忙。
秦随愈洗浴之后便进了卧房，他将卧房内的烛盏点燃，房中霎时就明亮起来。将房门合拢之后，秦随愈坐上床并歪靠在墙壁上，将桌上的书拿起翻开。
北幽列雄传。
秦随愈记得何卢青所说的书名。
但深蓝色的封面只看得见一个残缺不全的“北”字。
北幽国是一个地处平原，山川相间的国家，有着最多的人口和最丰富的资源，文化兴盛经济繁荣，其发展至今已有百余年了。与北幽隔江而望的还有夏梁与齐周两国。
恒统皇帝在位期间，曾率军与夏梁开战，由此奠定了北幽的百年基业，其间诞生了无数名将。而丰睿皇帝继位至今则大力发展经济文化，烟柳画桥处，骚客吟诗入墨。
那些曾在沙场上抛洒热血，立下战功的将领，还有那些投笔从戎，弃文从军的雅士，他们的名字与故事都记录在这本书中。
书中的目录上排列着众多人名。秦随愈一行行看过去，平静的心绪荡漾起了一丝涟漪而后又归于平静。
他虽然不读书但听何卢青口中的描述，北幽列雄指的应该就是北幽国的诸位英雄豪杰。
可是......英雄豪杰是如何评判出来的呢？吃饭时他自己亲耳听到的那位柳举人应该算不上吧？
秦随愈第一次对“我不太能识字”这件事着急了。他大字不识几个，书里的内容看不出什么所以然。
书页翻动之间，卧房内只听得见纸张沙沙作响的声音。烛火明灭映照在秦随愈尤能显现出稚嫩的脸上。睡意悄悄袭来，他强撑起精神盯着书页。
没过多久，他的眼皮在睁开与合上之间挣扎。秦随愈最后歪头熟睡时，手里的书也随之倒下盖在了他的肚子上。
房中的蜡烛还亮着，烛光从门缝中渗透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夜已渐深。
柳春香轻轻推开房门。秦随愈的睡颜安静平和，全然没有白天的顽劣之气。她的目光却始终盯着秦随愈怀中的那本书。
若不是亲眼所见，柳春香只怕是做梦都不敢将秦随愈与书联系起来。她的眼中倒映烛光，垂下的眼帘将烛光遮盖了一半。
心中的感慨悲伤欣喜一齐涌现而出，最后又化作了一抹哀愁。
她想，像秦随愈这样年纪的少年本该早早入学读书才好。
若秦随愈是个傻子她与秦向祖也就没什么指望了，可秦随愈从小便是聪明机灵又不怕事，像他这样孩子读书定然不会比别人差。可偏偏......
任何言语都无法描述她此时的心情，距离秦随愈八岁那年已隔四载，她觉得什么都没有变。但现在她好像又察觉出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就像月光也不总是清冷的。还有天上的云，没有人知道它如何变幻。
柳春香微微叹息一声。她放轻动作把秦随愈怀里的书拿出来放在桌上，又把秦随愈的睡姿调整好，吹灭蜡烛后便走出了房门。
房门又轻轻地合拢了，一切安静就像黑夜中的无声画卷。
幽凉的月光透过小窗蔓延。朦胧的月色洒在房中与堂中，地上的白与周围的黑格外分明。如银霜落于玄色锦缎染出了白光点点。
万物皆静，只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