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正赶上晌午,烈日当空,火辣辣地燎着人的皮肤。祁岭半眯着眼,握着车把的掌心有些打滑。
身体却发冷。
后来的事,老奶奶没有再说下去。
“那都是心理暗示,心理暗示知道吗。”
骆明舟的声音顺风传来,车后座上,一向衣冠济济的骆大影帝此时正一手扶着小型收割机,一手按着脑袋上呼呼乱飞的草帽。
怕祁岭没听见,骆明舟提高音量。
“无论是星座还是看相,都是心理暗示,所以,你别太在意——啊?”
风声喧嚣,盖过了祁岭的回答,骆明舟偏偏脑袋,往前更凑近几分:
“什么——”
“我说——”
祁岭气沉丹田,唱山歌似地吼:“我们明舟真懂事——”
骆明舟一时间有些无语,虽然“我们xx”这个句式确实是他先开的头,但这个梗难道就过不去了吗?
熟悉的玉米地很快出现在视野尽头,一点点扩大、清晰。
祁岭和骆明舟合理把小小的收割机搬下了车。
那之后,有关于“一分力也不出”的誓言大概也已经被祁岭抛之脑后了,两人彼此配合着,终于在太阳落山前处理完了一整片玉米地。
小院里,玉米棒堆做个金灿灿的小山丘。
受到美食的召唤,鸡群们状似不在意地从鸡圈里溜达出来,咕咕哒地来回踱步,只等一个机会下口。
“去去去。”
骆明舟俨然一副主人翁姿态,他使劲扇扇手,将一只虎视眈眈的大公鸡赶走。
“人家吃一口怎么了,反正本来就是他们的食粮。”
自从祁岭在田边偷啃了一口玉米后,就知道这绝对不是给现代人吃的品种,干、硬、粉,一粒能吸二斤口水,还带着股生味。不过,磨碎了喂鸡鸭就刚刚好。
“那也得先让李老先生验收了才行。”
骆明舟掐腰站直,看着面前高高的玉米山,眼中是满满的得意,“这下我们一定可以打动李老先生,获得他的允许进行拍摄了。”
话音刚落,吱呀呀的脚踏声便在身后响起。
骆明舟忙不迭转身。
“李老先生,你看——”
看清老李头的面色后,骆明舟声音一停。
三轮车上,只见老李头盯着玉米山,脸色铁青,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快。
祁岭眨眨眼睛,往骆明舟身后躲了躲。
骆明舟看向他,眼里的志得意满被惊慌取代。
“你说有没有可能”,祁岭搔搔鼻头,“老李只是太开心了,所以才兴奋成这样的。”
显然是不可能。
咔哒——
锁车扳手掰出一声巨响,李老头一言不发地下了车,经过两人时,祁岭听到他呼吸重得像一头牛。
田阿婆叹了口气,上来依次拍拍两人的背:
“饿了吧,晚上吃面好不好?你爷爷还给你们带了……”
“谁让你们去借东西的?”
老李头突然开口。
见两人还在发愣,他指指那堆玉米,苍老指节颤抖着:“这是你们两个一天能干出来的活?你们是不是问那群畜牲借东西去了——”
突然,老李头弯下腰,神情痛苦地捂着心脏。
啪嗒,一滴鲜红的血团在地上砸开。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祁岭,他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去把人架住,“老李?老李!”
“药!”
田阿婆叫起来,颤巍着向屋里跑去。
“有车没有?”
骆明舟刚问完,一把车钥匙便递了上来。
他飞快道了谢,看见祁岭正准备背起老李头,他一把扣停祁岭的动作,把钥匙塞到对方手中。
“我来,你开车。”
*
幸好反应得及时,老李头也在状况变得更糟前赶到了医院。
高血压亚急症。
多半……是被祁岭和骆明舟气的。
田阿婆在急诊处陪老李头吸氧,祁岭则和骆明舟一起去缴费处付钱。
处理好一切后,祁岭腿一软差点摔坐在地上。
支撑的力道从臂弯处传上来。
祁岭仰头,只见骆明舟垂眸看着他,眼里带着调笑。
“怎么,我们什么都不在乎的小岭心里素质居然这么差?”
“噫——”
祁岭抖掉一身鸡皮疙瘩,评价道:“肉麻,恶心。”
骆明舟眼睛一瞪,“喂,你自己不也这样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祁岭发现,自打骆明舟和他绑定后,这位向来严肃的影帝胡言乱语的能力也是越来越厉害了。
祁岭忽地笑起来,也不知有什么这么好笑,直把笑得捂着肚子一下下抽气。
骆明舟叹了口气,手臂一用力,把人捞了起来。
“好啦,回去吧。”
“等等。”
祁岭拽住他袖口,神色有些赧然,“那个,我也要去看个医生。”
骆明舟疑惑地看向他:
“你?现在?在这?”
祁岭默默移开视线,只干干一笑:
“隐疾、隐疾嘛。”
泌尿外科——
的对面,写着“转换科”的牌子下,骆明舟抱臂靠在紧闭的门边,脸色精彩。
刚走到这的时候,他还真以为祁岭要来看那方面的疾病。
隐疾个头啊隐疾!
转换科,人类兽化后才产生的新科室。
百年前,一场病毒大流行导致了人类与动物的基因融合。时至今日,除却少数原始的纯种人类外,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八都是经过融合的兽人。
正常情况下,兽人可以在三个形态间变化——
人、兽和兽人。
当然这只是理论。
在现实生活中,为了方便,大家还是更倾向于保持人类形态。
所以对于祁岭这几天一直保持兽人形态的行为,骆明舟多少是有些好奇的。
他分明记得,在此之前,他从没在任何场合见过祁岭的兽人形态。
“也就是说,你前十几年都没法转换成兽人形态,但最近突然就可以了。”
诊室里,医生盯着祁岭的耳朵,不确定地又问一遍。
祁岭重重点点头,又补充道:“不仅如此,是现在根本没有办法变回人类形态,不然我也不会这么苦恼了。”
医生眉头深锁,陷入沉思。
其实,刚发现这个症状的时候,祁岭不是没想过去大医院看看,但突发情况一个接一个发生,计划也就越拖越迟了。
“我这边呢,是建议你去三甲看看。”
半晌后,医生终于开口。
和料想中的结果一样,但祁岭还是向医生道了谢。
他推开诊室的门。
墙边,骆明舟似乎是刚挂了电话,他把手机一攥,站直身。
车钥匙在指节上潇洒地一转,“走吧,回去了。”
“回去?”
祁岭一愣。
骆明舟扬扬手机。
几分钟前他接到了和一同赶医院的工作人员的电话。
老李头毕竟年纪大了,又有多年的高血压病史,故而被扣下来观察一天,田阿婆放心不下家里的鸡鸭猪狗,又不可能一个人回去。
“所以,看家的重任,就交给我们了。”
骆明舟猛地抓停了车钥匙,手臂顺其自然往祁岭肩上一搭,神神秘秘开口:“我认为,这是个机会。”
祁岭脑门上缓缓浮出个问号。
“机会?”
“没错,机会——”
“机会!”
祁岭身穿印着鸡精广告的塑料围裙,手拿七彩鸡毛掸,大怒:“这算哪门子机会啊?”
唰——
唰————
扬起的灰尘里,骆明舟扶着巨大的竹扫帚站起身。
“能不能有点紧迫感?今天咱们把李老先生气成这样,留下来的可能性一下子从90%掉到了0.5%,百分之零点五你知道吗?”
说到数字时,骆明舟的语调骤然加重。
“所以,我们必须要在李老先生回来前尽可能多地做,这样才能打动他,我们才能留下来。”
这边,骆明舟说得激昂慷慨,祁岭本人却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抖抖鸡毛掸子,远远地逗着趴在窝里的园园,语气随意:“拍不成就拍不成,大不了收拾东西走人呗。”
“那工作人员呢?”
祁岭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
只见骆明舟神色严肃,眉间沟壑深深。
攥在扫帚杆上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如果因为我做的不够好而让他们的努力白费,那我……”
骆明舟猛地咬紧嘴唇。
他肩头剧烈起伏着,像是已工作到超负荷的机器,下一秒就要散架了。
祁岭看看手里的鸡毛掸,忽然向骆明舟走去。
绒毛扫过肩头,让骆明舟一愣。
“哎呀,怎么这么沉重呢,我帮你扫扫。”
祁岭一边细细碎碎地念叨着,一边用鸡毛掸扫过骆明舟肩头。
“你说的对”,祁岭收回鸡毛掸,对上骆明舟的眼睛。“但我们一个团队,不需要你一个人硬扛。”
骆明舟睫毛一抖,躲开他视线。
嘴唇咬紧又松开,像是又许多话想说。
祁岭也不催,只耐性十足地等。
终于,骆明舟开口——
“你还有这样的觉悟?”
一时间,空气凝固了。
跟着一起凝固的,还有祁岭。
祁岭的脸肉眼可见得涨红起来,一股白烟从他头顶飘了出来
“骆明舟!我好心安慰你,你还质疑我”,祁岭控诉着,手愤怒地直挥,“你是人吗你?”
“我我我……”
骆明舟无从辩解,当务之急是要让祁岭冷静下来。
于是,慌不择路的骆影帝手臂一伸,将祁岭圈住。
暴走的祁岭愣住了。
柔软的身体贴在怀中,骆明舟突然冷静下来。
“对啊,我不是人,我是兽人。”
好嘛,一战结束的第三秒,二战爆发了。
鉴于某人实在嘴笨,最后只能割地赔款平息怒火。
这不,祁岭不知从哪个屋里捞出来张古旧的木躺椅,翘着个二郎腿监工。
骆明舟则吭哧吭哧地低头苦干。
小院安静下来,除了窸窸窣窣的扫弄声和间或几声虫鸣外,再找不出别的声音。
“好了。”
骆明舟拍拍手上的灰,把扫帚放回原处。
不到一小时的功夫,小院便已整洁一新,就连檐下的蜘蛛网都被扫得一干二净。
但只是这样还不够,骆明舟的视线在小院里悠悠转上一圈,很快便落在角落的那一堆桃子上。
他心里有了主意。
“祁岭,我们把那些桃子——”
骆明舟一顿,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还没有道歉。
他垂下头,背对祁岭,低头扣着指甲。
“我、”
他想道歉,又想道谢,可无论是哪一种,对他而言都无比艰难。于是话经过千回百转,再出口时竟变成了个完全不相干的东西。
“如果你需要转换科医生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当然,不是说我也有这方面疾病的意思,我只是——”
骆明舟转身,瞳孔却溘然一缩。
“祁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