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金城的雨下到天明，摘雨桥塌了一半，百家山庄一大早就开始忙碌。
走蛟不成把桥走塌了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毕竟他们只是受邀而来，不幸的是沾上了燕思昭这个名字，免不了有人捕风捉影。
更头疼的是江焰琅遇袭一事有不少人目睹，认识他的人没几个，添油加醋就更方便了。
刁满客倒是无所谓的模样，不断有人敲门进来传讯，叶离观闭目抱剑站在角落，听或不听全凭自觉。
待这批人离开，刁满客第不知道多少次感慨道：“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那还真叫你失望了。”叶离观感到头痛，“百家山庄是没人了？怎么放心让你来处理事务？”
“没叫你失望就好。”刁满客拖长了尾音嘻嘻笑，“我好奇得要命，你到底怎么在凌云燕行门的追杀下活下来的？可别告诉我拉燕思昭下水也是由你一手促成。”
叶离观学他的慵懒语气：“在下一介闲人，哪来那么大本事。”
“唔……闲人好，闲人好啊，不像在下，身娇体弱还撞上一箩筐破事，庄主撂挑子闭关，我连个说理的人都找不到。”
叶离观觑他一眼：“百家山庄不该淌这片浑水，安心当你的神医不好么？”
“哎唷哎唷。”刁满客捂紧耳朵，像是听到不干净的东西，“就是不想当这玩意儿才和小红出来玩耍，哪知道天象大乱……说起来你那师弟好生大胆，还吸引了好些人来我这打听，易家小少爷更是又哭又闹，好不容易劝走，转头又哐哐送了几大箱宝贝，不知道的还当你师弟救的不是我们小红是他易小少爷呢。”
“看着单纯好骗，其实装傻充愣精得很。”叶离观轻哼，“指望全天下帮他找那个不明不白的师父，扑棱着翅膀到处乱撞。”
刁满客不可置否：“所以呢，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让小师弟如此挂念？”
“于惊川。”
他只说了名姓。
“小师弟这么聪明，就没怀疑是假名？”刁满客若有所思，沉默片刻又道：“这毒会是为谁中的……”
“那要问江焰琅。”
“水里有东西，他想叫你去看。”他托腮，将叶离观陈述的情境回味一遍，“小红提起摘雨桥就后怕，让姑娘们问了很多侠士，竟真有异状——好多人说看到了蛟龙！”
刁满客卸去正经神情，捧腹失笑，开朗的笑声充满整个房间。
然而好景不长，他还没笑痛快，只听房门“砰”地一声巨响，一道踉跄人影迎面撞了进来，又直直倒地。
刁满客猛地收起笑声，把自己呛个半死：“咳咳咳……嗝！怎、怎么回事！他怎么爬起来的！？”
江焰琅挣扎着撑起半个身子，拢着内衫的手轻微发抖，长发也凌乱地散开，两条红绳在额间胡乱纠缠，衬得脸色苍白无比。
他深吸一口气，还没吐字便呛咳起来，两人咳得此起彼伏，仿佛在计较谁更娇弱。
唯一听众叶离观给他们二人呈上热茶，嗔怪道：“二位公子好魄力，在把自己呛死这种事上也要一较高下。”
“你师弟爬起来了！”
刁满客震惊。
“我看到了，小师弟就是如此天赋……”
话音戛然而止。
叶离观震惊地看着啪嗒啪嗒掉眼泪的江焰琅，没遇到过这种事，只能把脑袋转向无助回望的刁满客。
雨停了，但小师弟的眼泪止不住，落在地上砸出震天响的气势。
“不是我在哭，真的，咳咳咳咳！”
该死的于惊川，喂他喝的药也不说有什么作用，这具一惊一乍的身体他真的不想要了！
江焰琅猛地抹脸，不仅眼眶更红，脸也泛上血色。感官放大的感觉并不好受，内力都压不住那一股邪火，他用尽全力冲到叶离观面前泪如雨下：“我要找于惊川。”
“……我听到了，”叶离观朝刁满客使眼色，“不是一直找着吗？先看一眼你的救命恩人，百家山庄的闲人，刁满客——”
叶离观倏地抬手，一掌按在江焰琅后脑，后者毫无还手之力，头抵在案桌上，不断重复刚才的话。
“按住他按住他，”刁满客撩起头发摩拳擦掌，“让我把脉！”
中过寒织之毒，怎么也得躺个两三天，这小子不过几个时辰就生龙活虎，要么天生异体，要么就是毒火攻心回光返照。
“我知道你在找人！”
江焰琅在他手下龇牙咧嘴，好不容易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却感觉头顶力道逐渐加重。
他丝毫不惧叶离观无声的威胁，嗤笑道：“我知道你在找燕思昭。”
“找谁？”刁满客顿时忘了手上的动作，“……谁？燕思昭？”
叶离观忽地笑了：“你倒是敏锐得很。”
刁满客在他们师兄身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把门窗关严实，转身拍案而起：“速速松开师弟，这样下去八条命都不够你造的，先让我看看他的情况，趁这时间正好解开你们那些弯弯绕，来吧，谁先坦白。”
“与你百家山庄无关。”
叶离观把他提起来，江焰琅额头红了一片，脸皱成一团，仿佛受到莫大屈辱。
刁满客刚抓住他的手就听他逼问道：“那和于惊川有关么？”
“你应该比我清楚。”叶离观答得模棱两可，“和他在一起那么多年的不是我。”
江焰琅像被掐住死穴，气焰未起便偃旗息鼓，他转而盯住刁满客，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平复：“谢谢！”
“不客气！”
刁满客浑身一震，试探半天也感觉不到他的脉象有任何异常，可江焰琅看上去又不是很正常。半吊子医者没多想，将其归结于少年人扛摔耐操。
他取来外伤药和绷带，看见两人连伫立的姿势都没变过，只能先开口道：“都不愿意说？咱几个从昨日起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想必这半日全城都知晓我这收了个走蛟时遇刺的伤患。”
江焰琅没有动静，倒是叶离观又笑了笑：“浮金城一大半人都是为他而来，那笔赏金足够诱人，我在其中有何稀罕。”
江焰琅勾住落在指缝的发尾，于惊川夜里对他说的那些话一一回放。
既然是道别，又再三警告不要走上和他一样的路。
昨夜他恰巧也在摘雨桥。
到底哪些和于惊川有关？
于惊川的路到底通向哪里？
他的思绪被打断，这次叶离观笑得无奈，在或惊或疑的注视下缓缓道：“刁满客，你故意的。”
江焰琅感觉刁满客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他抱着茶盏缩在椅子上摇头：“叶兄，我能故意做什么呢，我身边连个武艺高强的人都没有，说这些也太抬举我了。”
江焰琅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刁满客有些受伤地看回去：“小师弟，你自己好好想想，当时是你自愿帮红喜的吧？”
“的确如此，”江焰琅大方承认了，“我想搭上百家山庄，请你们帮忙找师父。”
刁满客摊手：“看吧叶兄，在下从未刁难别人，何来故意一说？”
“想搭上百家山庄的人，也可以不是我。”
江焰琅偏过头，刁满客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像在听他讲不相关的故事。
“不愧是师弟，”叶离观拍手，“一点就通啊。”
小师弟不稀罕他的夸奖，垂眸说：“可是你应该想不到，除了你们挂在桥洞那把斩蛟剑投下的幻光，我真的看到了其他东西，刁满客，要用你的消息和我交换么？”
不仅刁满客，连叶离观都难掩惊讶。
不过这下算是彻底暴露自身，刁满客认栽，撇嘴时却松了口气：“哎呀哎呀，我也没说假话，谁知道送上门的是你们俩，我倒是想换人，可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人难做天难看，呜呼哀哉。”
“红喜姑娘没算错，你们故意选在昨日走蛟，知道山洪会来，”江焰琅想了想，推测道：“也知道有人要对红喜发难，来帮她的人最好籍籍无名，这样既能引人打探，又不会让波澜大过头，你们要把水里有东西这件事传开。”
“不愧是百家山庄，当真神机妙算。”叶离观佩服得拱手。
刁满客一阵恶寒：“叶兄，早说你为了燕思昭来，又何至于到这剑拔弩张的地步，你小师弟更是非比常人，我们可以合作无间。”
“不，”叶离观摇头，“你们要找死人，我找的是活人。”
“小师弟，你呢？”刁满客转头问他，“我若是想害你，昨日就能置你于死地，当然我也不妄想当个好人了，我帮你找师父，你帮我找燕思昭如何？”
听起来是个十分诱人的交易。
江焰琅斟酌良久，道：“洪水刚来的时候，我在水里看见了很多人。”
话音落下，随即而来的沉默让人感到气氛沉重，叶离观低下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握着剑柄的指节泛白。
“那些人被绑在一起，面部朝下，脖子上吊着石头，像一张网。”
“你……你到底是怎么看见的？”刁满客将信将疑。
河水浑浊，又有残枝烂瓦干扰，吊着石块的人很难浮在水面，他是怎么发现的？
江焰琅朝他走去，微微俯身，漆黑的瞳孔中映出一张茫然的脸。
匕首在指尖转了一圈，贴上刁满客的脖颈，江焰琅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救命恩人，你没发觉很久没人在廊上走动了么？”
“交易结束了，从现在开始，你要帮我找到燕思昭，也要帮我找到于惊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