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天气阴。
陆裴荣坐在破旧的仿佛只剩层铁皮包裹的面包车上，身子随着山路左右摇晃，窗外是一片光秃秃的山，一点绿星儿都没有，入目之处一片荒凉。
他看着眼前这幅破败的景象，再次悲从心起，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呦，小伙子，还委屈呐？”旁边裹着灰色袄子的大叔用胳膊肘怼了怼他，“至于吗？哭一路了，知道的是投奔亲戚，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卖了呢。”
陆裴容嫌弃地往窗边躲了躲，鼻音浓重地说：“还不如被卖了呢，也好过来这么个破地方。”
他堂堂陆氏集团的大少爷，自小娇生惯养，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作为家里的独苗，打出生那刻起就是众星捧月的存在，被宠得任性娇纵，吃穿用度哪样儿不是最好的，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
“啥，破地方？”灰袄子大叔嗷的一嗓子，“你个没见识的兔崽子，你懂什么？我们这里到了夏天，那可老好看了，大地庄稼一片绿色，那花开的，个顶个的艳，河里的水能直接喝，空气还好，一点不比你们城里差。”
陆裴容嗤之以鼻，心道你去过城里吗？一个土老帽子。
但嘴上却不敢说话，这个大叔膀大腰圆的，肚子上的肉都挤到他座位上了，再加上刚才那粗犷的一嗓子让他有点害怕。
他这人胆小怕事又欺软怕硬，自己没本事还特能装，平时有司机保镖跟着，出手十分阔绰，被人陆少陆少的捧着，自己也变得有些目中无人。
他瞧不起这些农村人，又土又脏，粗鲁还没文化，岂能和他这种细皮嫩肉的富家大少比。
原本他以为自己可以潇洒自在地过完这一生，可也不知道他爸突然抽了什么风，非要把他送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改造。
改造个屁啊？他好日子不过来这儿遭罪。
想到此，他鼻子一酸，又哭了。
“操，娘们唧唧的。”大叔一脸瞧不起地啐了一口，掏出根儿烟点上了。
“唉，大刘，车上不让抽烟，没看那写着禁止吸烟吗？”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皮肤黝黑，脸上还有道疤，看着就像个开黑车捅腰子的。
当时陆裴容哭爹喊娘不上车，就是被他瞪着眼珠子吼了几嗓子，提溜着衣领子塞进了车里的。
他长得实在唬人，陆裴容见他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瞬间就露怯了，愣是没敢下车，就这样被强行押来了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见陆裴容像个鹌鹑似的窝在座位上，唯唯诺诺的熊样儿，鄙夷地叱了一声，“娘们儿！”
陆裴容撇了下嘴，知道他在骂自己，心里不服，但嘴上却不敢吱声。
“哎，大刘，这谁啊？哭哭啼啼一路了，你家亲戚啊？”
“我家可没这种丢人现眼的亲戚。”大刘瞥了陆裴容一眼，放缓声调说：“秦野家的，我去城里办事，让顺路给带回去。”
“呦，秦野家的亲戚啊？”司机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头儿，“以前没听说啊。”
“听说什么？人家秦野那可是大学生，拿奖学金的，跟咱都不是一个档次，轮得到咱听说？”
“也是，那小子之前一直在大城市上学，要不是后来秦老太太病了，都不能回来。”
“不过那小子可真行啊，不愧是文化人，和咱就是不一样。”
“谁说不是呢……”
陆裴容竖着耳朵偷听，秦野？那不就是他这次要投奔的人吗？
他爸说到了这儿，有事秦野会护着他，他都给打点好了，让他来了以后一切听秦野安排，还说了些他的事，可惜他当时没仔细听，光顾着哭求了。
听这两人说话，貌似还挺尊重他的，而且一个农村出来的大学生，十有**是没钱上学，肯定是拿他爸钱了才答应照顾他的。
拿人……手短！
这么一想，他心里有了点儿底，像有了拿捏的资本似的。
汽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一个小县城，此时正是晚集，街上的人不少。
一下车就听见嗡嗡的叫卖声和喧哗的吵闹声。
陆裴容背着行李，嫌弃地捂着鼻子，“什么味儿啊？臭死了。”
“味？哪有味？”大刘一甩车门，和司机摆了下手，车就开走了。
他从兜里掏出20块钱递给他，“我就送你到这儿，你去那边找个三轮蹦子，一人20块，到时让他送你去牧羊村，到村口一问秦野家，都知道。”
陆裴容看了眼那脏兮兮的20块钱和黑黢黢的大拇指甲盖，心里一阵恶心，“我有钱。”
“那成，还省下来了。”大刘把钱揣回兜里，转身就要走。
“哎，你不送我啊？”陆裴容见他真要走，急道：“你不送我，我自己咋办啊？哎，哎！”
叫了几声，大刘连头都没回，看来是铁了心不管他了。
他气恼地用力耸了下肩，认命地提着行李往身后不远处的那群三轮车走去。
刚过去，一群人就围了上来。
“小伙儿去哪啊？”
“去哪啊？我送你。”
“牧羊村50一位走不走？”
“刘家村40一位，走不？”
“牧羊村就差一个，就差一个。”
“小伙儿你去哪啊？上车来，我给你便宜点儿。”
陆裴容挑挑拣拣地在里面转，一会儿嫌这个车玻璃太脏，一会儿嫌那个车坐垫太旧，转了一圈儿也没选出他的座驾。
这时他看到不远处停了辆黑色轿车，一个看着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子，戴着顶黑色的鸭舌帽，正靠着车门抽烟。
那条大长腿实在显眼，让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这时有人上去问了些什么，看着也像是拉活的，他心想这车可比那些三轮蹦子好多了。
陆裴容背着背包，拖着行李，快步走了过去，“那个，牧羊村去吗？”
男子闻言抬起头，上下打量他一眼，掐了烟，在地上碾了碾，笑笑说：“去啊。”
陆裴容觉得他这个笑有些不怀好意，但也没往深处想，直接道：“那行，这车我包了，你帮我把行李放后备箱吧。”
男子挑了下眉，貌似觉得有点意思，爽快道：“成，上车吧。”
说完接过他手里的行李，打开了后备箱。
陆裴容打开车门坐在了后座上，心里对牧羊村没有半点儿期望。
他看着窗外破旧又繁忙的市井街头，一想到他要在这破地方生活一年，眼圈一红，又想哭了。
男子坐在驾驶位上，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正好遇上陆裴容抬头，二人目光就这么碰巧地对上了。
陆裴容瞪了他一眼，转头看向窗外，这人探究中带着轻视的眼神，真是讨厌。
男子也没在意，发动车后打了几把方向盘，很快便驶离了集市。
二人谁都没说话，男子一看就是老司机，车开得很稳，陆裴容一直看着窗外荒凉的耕地，沉浸在自怜自哀之中。
窗外移动的景色慢慢变得清晰，最后定格在了他眼前。
“嗯？怎么停了？”陆裴容疑惑道。
男子转过身，胳膊肘支着座椅，半眯着眼睛，冲他抬了抬下巴，“车费先结一下。”
陆裴容撇撇嘴，心想我堂堂大少爷还能赖你这点儿车费不成。
“多少钱？”他掏出手机。
“五百。”
“多少？”陆裴容瞪大眼睛。
“五——百——！”男子拖着长音又说了一遍。
“你抢钱啊？”陆裴容叫道：“别人多说才要50，带我来的那人说去牧羊村就20一位。”
“那你去找他送你啊。”男子无赖地说，“再说我这是轿车，和三轮车能一个价儿吗？”
“那，那你也没说要500那么多啊？”陆裴容一脸不服气。
他是有钱，但他不蠢啊，这人明显就是讹诈。
“你也没问啊。”男子眯缝起眼睛，“坐车连价儿都不问，什么人的车都敢上，蠢不蠢啊你。”
“用你管！”陆裴容本就气不顺，被他挤兑两句顿时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
这人看着和他差不多大，高高瘦瘦的，面对同龄人，他胆子大了不少，也敢顶嘴了。
“给钱，不给就下车！”男子顿时变了脸，不耐烦地喝道。
陆裴容一怂，见他表情凶悍愣是没敢反驳。
他不情不愿地掏出手机，嘟哝说：“不就500块钱吗？你凶什么凶，我转给你就是了。”
“我不收转账，我要现金。”
陆裴容手指一顿，“我哪有那么多现金啊，不是，这年头谁还用现金啊。”
“那你有多少？”男子歪着脑袋，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儿，眼睛饶有兴致地落在他身上，看似挺欣赏他这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我，我就200。”陆裴容从手机壳里掏出两百块钱，这还是以前别人告诉他的。
“成，拿来吧。”男子伸手抢了过来，然后下了车，打开后备箱把他的行李拎了出来。
没等陆裴容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已经打开了后座的车门，“下车吧。”
“干，干嘛？我不是给你钱了吗？”
男子抱胸看着他，“那是前面那段路的钱。”
“什么？”陆裴容瞪大眼睛，“你，你无赖啊，你是黑车吧你？”
“对了！”男子竟大方地承认了，然后二话不说，探进车里把陆裴容拽了出来。
陆裴容吓得哇哇直叫，可这小子的手太他娘的有劲了，任他怎么反抗都没用。
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他从车里拖了出来，扔在地上，扬长而去，只留给他散落的行李和一脸的车尘。
陆裴容捶胸顿足，气得破口大骂，刚骂两句那辆车又倒回来了。
停到他身边后，男子探出头，一脸幸灾乐祸地提醒说：“顺着这条路走到头儿，就是牧羊村了，你要再在这磨叽，天就黑了，晚上这可有狼。”
说完挑衅地看着他，脚下故意轰了几声油门，冲他咧嘴一笑，十分嚣张地开走了。
陆裴容瘫坐在地上，一脸的生无可恋，他这是什么命啊，刚来就遇到个这么缺德的煞星。
路上只有他一个人，周围寂静无比，他心慌地左右看了看这荒无人烟的地儿，心想不会真有狼吧。
脑海中浮现出一群眼冒绿光的动物，他吓得一哆嗦，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拖着行李，认命地往牧羊村赶去。
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他才看到村口的那块牌子。
等他问清路来到秦野家后，已经累得口干舌燥快没人形了。
他费力地敲了敲门，哑着嗓子喊道：“有人在吗？”
喊了半天，大门才从里面打开。
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头戴鸭舌帽的男子慵懒地出现在了门口，歪着身子往门框上一靠，拖着长音揶揄道：“回来啦？”
陆裴容震惊地瞪大眼睛，这不是那个黑车司机吗？
他哆嗦着手指指着他，“你你你，你就是秦野？”
秦野毫无愧色地点点头，一脸欠揍地说：“正是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