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试这回事，向来是排在首尾两端的人最焦虑。
有些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互相提供打探来的消息。
“听说这个角色发挥空间蛮大的，演到就是赚到。”
“要真有这么好，之前那人怎么舍得推掉。高光肯定还是聚焦在姐姐那个角色身上。”
“我听到的是她之前的项目已经签了合同，刘导又不愿意等她档期，所以就成这样了。”
“反正刘导电影也不缺人上，不然哪轮得到我们呢?”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干干地笑了声。
下一个被叫进去的是方琦。
几年前她就是凭借一个恶毒女配的角色冒头，在方琦看来，女二这个角色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
看到公司代表也坐在面试官的位置上，她心里更是一定。
经纪人其实已经偷偷透露过，导演看过她之前的作品觉得适配度还不错，电影着急开拍不会有那么多心力再去优中选优，加上公司极力推荐，短时间内如果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女二号十有**就是她的了。
只要等试镜结束，一切结果就会尘埃落定，就算落选，也不会有人知道她参加了这场比拼，妨碍自己名声。但她还是选择来公开试镜。
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方琦认真看起手头的剧本。
为拉拔两姐妹长大，父母早已积劳成疾。母亲生日时，姐姐拿着刚发的工资，给她买了一个按摩仪，桌上的亲戚都在夸孩子体贴懂事。妹妹楚云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脸汗的赶回来，被父亲拉着数落了好一阵，她满不在乎地捏紧兜里的发票，想着得赶紧去把藏在母亲房间的礼物拿出来，就是不知道老板还肯不肯让她退货，毕竟花掉了她赚了好久的外快呢。
楚云借口有事，提前离开了餐桌……
演员们的任务是，凭着自己对角色的理解，顺着这个场景演下去。
方琦暗暗揣摩，楚云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并且在长期的对比中心态失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误解，脾气一上头，自然不管不顾。但在愤怒的背后，是她极度渴望父母的关注。
不愧是一个个角色打拼出来的老演员，方琦放下剧本，眼波一转就入了戏。
看着众人对姐姐的夸赞，以及父母慈爱欣慰的目光，楚云只觉得自己和这温馨的环境格格不入，多一秒都待不下去。她重重拉开椅子，不管亲戚们惊讶的表情，直接冲进了父母的卧室，提着一个礼品袋子就要出门。
亲戚们见势不妙赶来阻拦，她歇斯底里，用力挣扎着想要离开家，远离这个让她窒息的地方。
楚云环视了一圈，父亲站在一旁涨红着脸不讲话，仿佛女儿给他丢了多大的脸；而母亲只会低头落泪，姐姐正搂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颓然地坐在地上，低声控诉：“谁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早该知道的。”
从生气离开的情绪爆发，到最后认清现实的落寞低喃，两种表情的转换方琦信手拈来，看得面试官们连连点头。
方琦自然没有错过这一场面，她小心收起内心的得意，谦虚地鞠躬离场。
大半个上午很快过去，江遥等得开始犯困，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她猛地睁开眼，方琦放大的脸出现在她面前，歪着头似笑非笑，嘴巴一张一合。
“接下来看你表现咯。”
说罢挥挥手，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很快轮到江遥了。
推门进去，刘聪和几个资方代表坐在一旁，江遥鞠躬问好，刘聪熟络地招呼：“江小姐，又见面了。”
江遥笑了笑算作回应，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剧本片段，抓紧时间熟悉剧情，酝酿情绪。
留给她的只有10分钟。
她细细揣摩着这个女孩的内心。
生气，肯定是有的；委屈，自然也少不了。
可她真的会在这种场合不管不顾吗?未必。
成长的一路上，想必姐妹之间被比较已经成为习惯，可楚云还是选择在母亲生日这天，用自己赚的零花钱，买了礼物带回家。
她感念父母的付出。
虽然自己内心委屈难过，可是在亲戚面前，就算不能成为父母的骄傲，她也不想表现得一无是处。
江遥在脑海中细细搭建着这个场景，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紧锁。
10分钟很快过去，工作人员示意可以开始。
楚云满不在乎地垂着头，任凭父亲数落，好似这只是之前千百次场景的重演，她早已司空见惯。
不知是父亲的哪句话成了点燃深埋地雷的导火索，楚云“蹭”地一下弹起来。看到亲戚们望来的或疑惑或鄙夷的目光，到底还是把情绪收了收：“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儿，大家慢慢吃。”
说完快步走出了房间。
看到女儿僵直的背影，母亲到底放心不下，放下筷子，小跑着上来哄劝。
楚云抬起眼来，眼底是强撑的倔强，嘴里吐出的话语仍是硬邦邦的语调：“吃你的饭去，你还来管我做什么？”
透过眼前这双不屈的眼睛，搭戏的工作人员仿佛看到那个被忽视的女儿，在对自己的母亲大声呼救。只是，一切炽热的情绪，都被脸上冰封的面具死死压住。
毫无疑问，此时，她就是楚云。
被江遥的情绪牵动，工作人员试探着开口：“你到底怎么了，有事也得先吃饱饭啊。”
母亲捏着小心翼翼的腔调，生怕惹急了她。知道她在气头上，却不知道要怎么安抚，说出口也只是一句要吃饱饭。死死拉着她的手臂不让走。
楚云清晰地听到自己内心刚刚加固的冰墙，“咔嚓”一声出现了一道裂缝，细小的裂纹在冰面上快速蔓延。
她感到莫名的心慌，心慌过后，又有快乐的气泡在水中咕嘟咕嘟，挣扎着想要冒头。
苦日子里趟过来的父母，压根不懂女儿过于细腻的情感需求。他们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教给她做人的道理。在她伤心难过时，藏着实实在在的担忧。
内心凝聚的愤怒找不到发泄的目标，一丝一缕消散在胸腔里。满溢的委屈被母亲懵懵懂懂误打误撞地接住。她在心里叹息。
楚云好似认命一般，脸上仍是那副表情，看起来毫无波动，冷声安抚母亲：“就是想起来买的东西忘记拿了，我一会儿就来。”
母亲估计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明显愣了愣，脸上隐隐浮现出笑容。
由于楚云的性格标签是叛逆桀骜，之前试镜的演员大部分都选择放开了演，将她的愤怒委屈不管不顾地展现在大家面前，像一个受伤的孩子，既然不被人理解，干脆选择破罐子破摔。
方琦的表演要更进一层，凭着老道的表演经验，她看到了女孩的委屈，也理解她的愤怒的源头，发泄过后，是一种心如死灰的麻木。
江遥偏偏反其道而行。她试图反抗，却还是顾及母亲生日，不想闹得太难堪，只想自己默默退场。
而母亲追来的举动，让她内心燃起一丝希冀，试图把自己再次捞起。
她也想做一个光明美好的人，成为父母的骄傲的女儿。她不想，真的一个人孤零零离开家门。
生活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纯粹的感情，或爱或恨的边界，总有人徘徊其中。可能作为看客缺少一些爽感，却更接近生活的本真。
江遥收好属于楚云的情绪，前一秒还冰冷默然的女孩突然就鲜活了起来，微笑着向工作人员道谢。
在场的人被江遥被江遥细腻的表演打动，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仿佛真有一个女孩，在故事里历经悲伤又怀揣希望。
还是刘聪率先抽离出来，带头鼓起了掌，毫不掩饰对江遥的赞赏：“不愧是江老师。”
试镜还没结束，最终结果得过几天才出来。
江遥离开酒店，站在一旁等Susie来接。
早上出门时还热得不行，这会儿的太阳却仿佛失了温度，天边隐隐有乌云翻滚。
江遥去旁边便利店买了瓶水，恰好Susie打电话过来。
“感觉怎么样?”
“就那样吧。”江遥旋转着瓶盖，无可无不可地回答，“过几天就知道了。”
完全没有提起导演的肯定。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场面见多了，没有定下的事都只能听听。
“那先不管了。”话筒那边高一声低一声，似乎有人在争吵。Susie捂着听筒，快速说道，“你可以自己打车回家吗?我这有点突发状况。”
公司的车这几天被派去跟其他艺人行程，小鱼还在休假。还好面试的酒店离江遥家不算远。
“行，我自己想办法。”江遥满口答应。
本来想着Susie忙完正好顺路可以捎上她，怎料计划赶不上变化。
挂完电话走出便利店，光线好像又变暗了一些。应该是要下雨了。
江遥干脆又回到便利店，找了个位置坐下。隔着玻璃看到路上的人形色匆匆，一起试镜的女孩陆陆续续有人走出来，又被车载着离开。
天气说变就变，不一会儿，闷雷滚滚而来，下一秒可能就有雨点落下。
手机上的订单一直没有人接。
江遥叹口气，今天怕是只能淋成落汤鸡。
急促的手机铃声响起，又是Susie。
“你打到车了没，外面突然下好大雨。”对面语气焦急。
“还没。”
“这天气估计难打到车了。”Susie当机立断，“你先在那别动，稍微等等，我找人来接你。”
几分钟后，一串车牌号发了过来。
伴随着雷声阵阵，雨点已经噼里啪啦甩下来，越下越凶。
便利店门口，断续传来“欢迎光临”的电子音。有赶时间的人，举着新买的雨伞走进狂风暴雨中。
江遥窝在角落，翻出口罩戴上，闷头玩起手机小游戏。
再抬头的时候，路边不知何时停了亮黑色的车，红色的车灯在雨中交替闪烁。
Susie信息也在此时追过来：「你人呢?」
「有没有看到，一辆黑色的车。」
江遥赶紧回复：「OK，看到了。」
不好意思让司机久等，她看了看外面的天气，赶忙把手机丢进包包里，把包遮在头上，朝那辆车跑过去。
使劲拉了下车门，没拉开。
探头往里看，什么都看不清。
江遥抬手，咚咚咚敲了敲车窗提醒。再动手去拉，还是纹丝不动。
僵持的时间里，雨水落在身上，衣服慢慢浸出水渍。要不了多久，头发也会被淋湿。
“送她一程。”后座的人吩咐。
挡板升起，车窗缓缓降下来。
江遥弯腰探头，不知道Susie在哪里找来的司机，整个人看起来挺拔利落，抬手给车门解了锁。
江遥赶紧拉开门坐进车里，掏出纸巾来擦了擦，歉意满满：“不好意思，雨有点大。专门麻烦您来一趟，还把车弄湿了。”
司机没有多话，要了地址，直奔目的地。
车中间的挡板落下，后排的风景完全无从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