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弄影，屠苏扮红，大大小小的坊市街巷渐渐鲜活起来，从这一刻起年节有了意义。
南越君破天荒让人将谢知微叫来，盯着她吃完滋补的药膳才叫来大师傅量体。
“阿娘，这两日正是生意好的时候，您把纤云楼的大师傅都请来做什么？”
南越君嗔怨道：“小财迷，我还把珍宝阁也关了一日呢，你可别忙着心疼那点银子。往日宫宴你不去也就罢了，这次却是不行。”
“阿娘，好不容易今年除夕解了一日宵禁，听说还有驱傩大戏，女儿想看许久了，”谢知微晃着南越君的胳膊撒娇，郑重发誓，“小满保证只在门口看两眼，到时等着阿耶、阿娘回来一起团圆。”
“看来小满是半点没将我和阿兄放在心上。”
谢知微闻言，眼睛一亮，径直绕过了挑帘进来的谢知尘，探着身子寻人。
谢家大郎君谢知礼刚褪下外氅，手里揣了个暖手炉，身后婢女正提了熏炉替他驱寒。那低垂的侧脸硬朗得不像个书生，修长刚劲的眉目满是冷意。听见动静，偏头看过去，眼波触到谢知微才升起一点暖意，转瞬拧眉制止：“乖乖在里头等着。”
谢知微可不怕，硬要凑到他跟前，分明是拿捏他舍不得对自己说重话，拉着人便要往里走，讨巧道：“不耐烦做这些便不做了，何苦委屈自己。”
谢知礼想抽开手臂又不敢用力，只能任谢知微拉着他，忍不住唠叨几句：“你呀，是忘记小时候喝的那些苦汤药了。赶紧进去，小心着了寒气。”
瘦削修长的手指抚上谢知微的头，暖洋洋的，让她又想起儿时阿兄守在床前陪她一道喝药、读着厚厚的史书哄她睡觉的日子，不由笑出了声。
谢知尘哼哼唧唧：“唉，远香近臭啊！”
“咦，阿娘呢？”
被谢知微这么一问，谢知尘更是苦着一张脸阴阳怪气：“每次阿兄回来，阿娘都要亲自下厨，这个家好像只有我是捡来的。”
“胡说八道什么？”谢知礼不自在地用手指扫了一下鼻尖，而后冷着一张脸站在谢知尘面前。
而谢知尘心中疼爱长子的南越君正万分庆幸自己刚刚跑得够快。
南妈妈忍不住替谢知礼说话：“夫人，大郎君刚刚回来，您躲着不见多让人伤心。”
南越君不甚在意：“伯劳唠叨起来连他阿耶都不放过，我若留在那儿，微微撒个娇，他指定搬出百八十条大道理护着，那微微和秦小郎君相看的事儿岂不是泡汤了，说不准还得逮着你也来上两句。”
南妈妈沉默了。
南越君还在继续说着：“反正晚膳就会见到了，不急在这一时。”
到时候好歹有谢文进和她一道分担，实在不行一句食不言也是顶管用的。
谢知尘觉察出气氛有点诡异，屁股跟着了火似的，狗腿子劲儿上来：“阿兄，请上座。”
“年后去南山书院。”
“为什么呀？”谢知尘哭丧着脸，又是南山书院，威胁他的手段都不带换个花样的。
为什么有人一读书就犯困？
为什么亲阿兄舍得将头悬梁锥刺股的法子使在他身上？
谢知礼定定看着他，深邃的眼睛宛若深不见底的寒潭，将他溺死其中。
“为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是觉得日子太舒坦想去京兆府待着？”谢知礼收起严厉目光，看向谢知微，“还有小满，怎么净做些孩子气的事，万一人家狗急跳墙反过来伤了你，你让家里人怎么办？”
谢知尘与谢知微对视一眼，都猜测是对方说漏了嘴，相互嫌弃站远两步。
“阿兄消消气，我是谢家女郎，凡事自然以谢家为先，要是我想闹可就不止承爵前让他不痛快这一下。”谢知微对着家里人惯会使些撒娇示弱的小把戏，谢知礼最受不了这一套。
谢知尘一拍大腿，神情还是倨傲：“先声明，我肯定是不答应微微嫁过去。听说他脑子坏了，脾气也大了许多。小妹这么好，当然要配这世上最好的郎君，最好把小妹放在心尖，相貌相当、会点武艺、为人仗义……”
“怎么净逮着我一个人说嘴，阿兄们不如帮我劝劝阿娘，我不想去宫宴上当猴子。”
“又胡说八道，等阿耶回来了非让他教训你不可……”谢知礼不轻不重说了一句，可他这个阿兄也是有教导弟妹之责的。
除夕宫宴，各家娘子卯足了劲儿斗艳。
南越君下令关停一日，反倒阴差阳错赚了个盆满钵满，各家恨不得把纤云楼和珍宝阁搬空了。
谢知微高兴得忘了自己也要去参加宫宴这回儿事。这不，一大早起来，人还有些懵。
“沉香，好吵。”
季妈妈忙趁着谢知微还愿意说话，赶紧拧了温帕子替她擦脸，哄道：“娘子昨日还说院里冷清，今日可是真热闹起来了。”
秋霜端着水盆进来，恰巧听到季妈妈说这话，便插了一句嘴：“娘子是想荆芥姐姐了呢。”
往日有荆芥在，院子里总缺不了欢声笑语。娘子一定是心中记挂才念叨，借着季妈妈的话头提一句应当不妨事。
季妈妈脸一沉，沉香赶紧寻借口将人赶了出去。
不肖片刻，姿容绝色的美人对镜自照，赞了一声好手艺，却又吩咐道：“这桃花妆还是太艳了，唇脂减半，两边的花簪换成南珠，只留小山钗。”
这样大改下来，少了一眼惊艳的娇媚，反倒更贴合清丽脱俗、温雅秀美的书卷美人形象。
太极殿门口，远远便瞧着有一人焦急张望，见了谢知微，一颗心总算放下来：“金乡县主万福、谢娘子安，我家郡主知道谢娘子要参加宫宴，高兴坏了，生怕有人抢了先，让婢子在这侯着。”
谢知微忙应道：“嘉祺姐姐回长安了，阿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偏你促狭，连你阿兄的玩笑也敢开。行了，你们自个儿玩会儿，可别忘了时辰。”
“县主放心，”秀芝虚虚一拜，跟在谢知微身后解释，“郡主有心瞒着，郎君也不知道呢。”
“秀芝，又跟这丫头说我什么坏话了？”
秀芝憨笑一声，算算日子，郡主还有五个月就要嫁进谢家了。虽说谢家大郎君是难得的君子，但长安城谁不知道要进谢家门，想搭南家线，真正要拜的是谢知微这尊菩萨。幸而谢娘子是个性子好的，和郡主也算脾气相投，嫁过去定不会受委屈。
“亏知微日日念着郡主，没道理年节还要被阿兄罚。”谢知微眼底满是揶揄，直看得萧嘉祺羞红一张脸。
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居然不好意思起来，半含嗔道：“你还说，要不是我把你叫了过来，非得被那群眼红扒一层皮不可。”
谢知微只顾着说话，完全没注意到斜后方正有一人满面阴鸷颜色，死死盯着她。
“燕燕，沉住气。”
韩喜燕憋了一肚子火无处发泄，恨恨道：“阿娘，您又不是没看见，她刚刚径直从我们桌前过去，半点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您还要我讨好她。”
纪芷柔低头饮茶，黯然片刻嘴角已经扯出一抹端庄温柔的笑，看着谢知微的眼神满是慈爱：“急什么，她必须嫁进韩家，到时候拿捏她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别忘了待会儿吩咐你的事。”
“阿娘，谢知微那身子，要是真下了药，怕是会出事。你瞧那衣裳，她都撑不起来，真是白瞎了那……”
“好了，药量都找人试过，眼皮子别那么浅，只盯着那点衣裳首饰。”
韩喜燕闷闷应了一声，一颗心都放在谢知微身上，连东西都没怎么吃。好不容易挨到谢知微起身，忙叫上婢女跟了出去。
沉香自从知道有人要对谢知微不利，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看谁都带了审视的目光。又听谢知微打算引蛇出洞，手脚冰凉到现在都没缓过来。
转到小花园，已经听不到太极殿那边的动静，谢知微见沉香实在怕得厉害，岔开话来：“荆芥这两日如何了？”
“刚去那两日有些不习惯，这两日做事十分卖力，应当是知错了。”
谢知微舒了一口气：“若是真知错便不会伸手了，年后让她和秋霜跟着回礼的车队一并送回泸州二舅母那儿，她的差事让白芷顶了。”
“只怕泸州那边还会送人来，荆芥毕竟从小跟着您，也算知根知底。”
“我给外祖父去了信儿，会保她一命。至于二舅母，无非是惦记着长安这边的商行，想让她那好侄子分一杯羹，叫连翘挑个家世清白的好苗子送去二舅舅那儿，给她找点事做。”
如今正是乱的时候，她身边不能留着有二心的人。
“救命！”呼救声由远及近，伴着追逐逃跑的嘈杂脚步。
谢知微与沉香对视一眼，来了！
“有人在那里吗？”怯生生的声音响起，语气难掩慌乱，一个瘦弱矮小的婢女跌跪在谢知微跟前，身上穿得还是去年的宫衣。
而她身后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看起来像是追着她过来的。
沉香忙将人扶了起来，岂料那小人泥鳅一样滑，寒眸一闪，挥手间迷药四撒。
谢知微唇角一扬，鱼儿上钩了。见沉香软了身子倒在地上没伤着，这才假装迷迷糊糊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