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欢这一晕,过去了足足三天。
等他醒来,万幸那个惹人厌的二皇子不见了踪影,宅子里只剩下自己和王嬷嬷,以及做粗活的鲁阿大。
王嬷嬷和鲁阿大都是五十来岁,程欢这回总算问清,这两人原本一个是老鸨子,一个是龟公,勾栏院生意不好,这两人想金盆洗手,被王府的管家相中了,雇过来伺候程欢。
说是伺候,其实是调教。
鲁阿大还可,不怎么敢进屋,那老鸨子可真是尽职尽责。
程欢一睁眼,老鸨子便叫他坐起来梳妆,要捯饬得香喷喷娇滴滴才好。程欢想看书,她便拿来一沓风月图鉴,叫程欢仔细钻研。程欢向她打听自己身份来历,她便不住口地夸二殿下对程欢宠爱有加。程欢饿了要吃饭,她教导程欢每日等主人到二更天。甚至大夫来看病,她也要问问能不能给程欢配点屁股不疼的药。
前十五天程欢身为一个病秧子无力反抗,只好默默忍受。
第十六天程欢终于能下地走动,当晚便掀了饭桌。
论理说从前在勾栏院里,有不少清白人家的孩子陷入污泥,起初都三贞九烈的,发起脾气可比程欢疯得多,后来又有哪个不是服服帖帖。但不知为何,王嬷嬷觉得程欢沉着脸时像变了个人,可怕得紧,可能因为程欢背后有个摸不透心思的二殿下,她拿不准该做到什么地步。
然而这大半个月二殿下都不露面,只有一回派了个姓陈的亲信,过来问问程欢的伤情。
这瞧着是失宠失到天边了。
王嬷嬷跟这位陈公子说了程欢能下地的事,又憋不住问,小程少爷看着漂亮,脾气却跟个邪驴似的,二殿下能多派几个人过来管着么?毕竟她老胳膊老腿的,怕程欢伤好后把她撅折了。
结果这个姓陈的只是笑,还笑个没完,一点忙也没帮上。
第二天想必是二殿下知道程欢伤快好了,又打发姓陈的送了许多东西过来。
有新的被褥和衣衫,说是怕程欢冷着;有各色精巧的点心,怕程欢饿着;有笔墨纸砚和几套话本,怕程欢闷着……王嬷嬷心思又活动了,觉得二殿下还是挺疼程欢的,送来的东西不大值钱,但那劲头就像是燕子筑巢,要是把这个美人调教出来,说不定还真能讨到赏。
末了,王嬷嬷在赏赐中发现了一个盒子,里头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套玉,一共七个,有粗有细的,但是姓陈的什么也没交代,只是在一旁笑。
王嬷嬷犯难了,这东西是不能指望程欢喜欢的,就不知道二殿下是不是要她和鲁阿大用强,于是她就这么端着,老眼觑着姓陈的,不许他装傻。
陈公子没办法,最后还是指点了一句:“殿下没说甚么,你也别多事。”
王嬷嬷有点懂了,这是猫拿耗子呢,咬是要咬,但不妨碍护食。又嚅嗫道:“少爷有时生气,老奴害怕。”
陈公子笑道:“你别刁难他,只是跟他说说话,他不会发作你的。”
王嬷嬷也是个老人精,一点就透,堆笑谢过了陈公子,回去一琢磨,觉得可不得了,这个哥儿想必是二殿下心尖尖上的人,所以旁人都不敢插手。
***
程欢断定自己对二殿下绝无非分之想。
起初看那人相貌挺美,他险些被糊弄住了。然而那人一开口,再美也像雕了花的茅厕石头。
但愿上次踹了他一脚,教他再也不想沾自己的边。
这个心愿好像应验了,那人真的很久没来。没有二殿下也没有伤痛折磨的日子里,他过得不错,在院子里慢吞吞地散步,翻出来一本棋谱和一盒棋,摆在屋檐下的夕阳里,午睡醒来便对着棋谱琢磨一会儿,待天色晚了,才将各色小点心收起来,回去用一点晚膳……起初他还有些惶恐,后来一天是这样,十天也是这样,便渐渐懒怠下来,好像这辈子已经很久没有这般轻松快活。
只是他们不许他出门去,也不给他银钱。
当然,他也不知自己能往哪去。
记不清,想不明,浑浑噩噩,天下之大,哪里都没分别。
程欢以为这平静的日子可以继续过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坐在院子里翻话本,里头忽然掉出来一张窄窄的红笺。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是秋草生庭白露时。他捡起红笺,吹开草籽,看到上面有两行小字: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他念了一遍,好像心口挨了一记重锤。
程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房的,只是怔怔地落泪,不知道擦拭,倚在床上睁了一夜的眼。
实在莫名其妙,王嬷嬷吓坏了,念叨一下午不停的嘴愣是咬紧了,不敢有丝毫惊动。
这些日子她得了指点,果然再没触怒程欢,有时程欢还挺乐意接她的话,比方说她将玉拿给程欢看,程欢没生气,还戏言让她找一找昔日的老主顾,卖了钱对半分。闲下来她也不是不疑惑,程欢这副性子,不像是为了二殿下争风吃醋的痴情人,也不像娇怯怯的小倌,怎么就落到这个田地。只是这回不知怎么了,程欢看了那两句诗,忽然丢了魂,像是被抽走大半生机,王嬷嬷这才信了,眼前这人也不是不能为情疯魔。
她蹑手蹑脚收走了屋里一切尖锐的物事,跟着一晚上没睡,熬到天亮,等王府送饭的侍从一来,便急急忙忙地说了。
不多时,那个陈公子先过来了。
这会儿程欢好了些,见了人眼珠子会转,还对陈公子道:“我好像认得你。”
陈公子点点头:“我叫陈升,跟二殿下沾亲,从前见过程少爷的,跟程少爷下过棋。”
程欢努力回忆,或许是有这么回事罢,记不清了,反正陈升与别人不同,是他醒来后见过最斯文和善的,说话轻声细语,举止也礼貌。而且大约从前陈升对他很好,他愿意跟这个人说话。
陈升垂下眼,从他手中轻轻抽走信笺,问:“我能看看么?”
程欢松开手,道:“是我写的。”他认得这个字迹。
陈升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打量程欢,缓缓地问:“送给殿下的?”
程欢迟疑了,很久后才点点头,信笺曾经在二殿下手里,那便是给他的罢。
陈升又含笑道:“好深情,想必背后有一段故事。”
程欢只有说不出的绝望,不由自主地求助:“我一看到便喘不过气。”
“那便不要看了。”陈升将信笺塞进怀中,温柔地安慰他,“有些事不记得也很好,你的伤还没痊愈,不该总是伤心。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可以跟嬷嬷说。”
程欢道了谢,陈升顿了顿,又劝道:“与其伤怀往事,不如待殿下好一些。在殿下心中,你还是很不同的。”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程欢心想,因为我比十五六的娈童更难用么?
这么一想,他便急切地抓住了陈升衣袖,哀哀地恳求:“可我不愿留在这里。”
虽然记不清了,但他觉得陈升曾是朋友,好像跟自己有投契之处。
然而陈升只是将衣袖一点一点抽走,目光温柔中不失怜悯,仿佛没听懂程欢的意思,道:“我会跟殿下说的,等殿下来看你时,若是心情好,兴许会答应接你进王府。”
衣袖被抽走,程欢心也一寸一寸冷下来,看来自己跟这个陈升也不很熟。
他呆呆躺着,实在想不通,活生生一个人,不要命,不要脸,大好年华,上无立命之作为,下无容身之居所,卑贱如尘埃一芥,却求不来一夕之欢,到底是经历何事才会甘愿如此?既然死过一回,有幸能尽忘前尘,自己已经对那人心如止水,又为何总是会痛苦如斯?
程欢伤心了许久,睡去前模模糊糊地猜测,或许因为他无父无母无师无友,茕茕孑立时,唯有二殿下曾对他施了一点好。
那个昔日的自己别无选择,只能抱住这么一根浮木。当时却不知道,这畜生不是浮木,而是岸边鼓掌看戏的人……
睡熟后,他做了这段日子的第一个梦。
梦中自己腹部汩汩流血,泡在江水中上下挣扎,两岸空荡荡、黑沉沉的,不见一个活物。生死沉浮间,恍惚看到一个身影,是那人笑吟吟地站在岸边,袖手而立,闲闲地看风景。一边是朗月清风,一边是浊流滚滚,尊贵的更尊贵,狼狈的更狼狈。自己伸手,想向那人呼救,却被一个浪头卷入水底,越沉越深,越沉越深,再没一点光亮,再没一点希望……
直到一个温暖的怀抱笼住他,在无尽深渊,他等到一个熟悉的人,轻轻拭去他泪水,问道:“怎么这么委屈?”
他却哭得愈发厉害,大声道:“元恒之欺负我。”
程欢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二殿下元恒之错愕的脸。
大约是太过吃惊,元恒之手一松,原本坐在他腿上的程欢咕咚一声摔到了地上去,头磕得嗡嗡直响,刀伤也开始抽痛。
元恒之欣赏了一会儿,才起身将程欢抱起来,笑道:“欢欢怎么醒了?”
程欢痛得说不出话,但是心里明白,这是一个月前踹了二殿下一脚的教训。
记这么清,可能是个算盘成了精。
然而这不是最可怕的,他缓过神来,发现衣带都松开了,自己正衣衫凌乱地躺在床上。想到一个月前元恒之的深情叮嘱,程欢脸色一下子发白,打起十二分警惕:“你来做甚么?”
元恒之很是开心,笑道:“欢欢放心,只是看看你的伤。”
他坐下来,撩开程欢衣服看了看,惋惜道:“怎么还没好。”
“哪里那么快,”程欢连忙系衣带,又忍不住顶撞他,“况且我痊愈了,你作弄谁去!”
元恒之愣了愣,这话好像程欢知道自己失忆后受了欺负,要是承认了可就没趣了,不过他有办法曲解成另一个意思,于是他揽住程欢腰肢,深情款款道:“怎么欢欢还是疑心我,哪有别人,只有你一个。”
说话就说话,这人怎么忽然乱摸!
程欢不知道自己是气得头晕,还是方才摔得头晕,胡乱地掰元恒之的手,想从他怀里逃出来,怒道:“这么会说,你是不是在老鸨子手底下待过。”
“放肆!”闻言元恒之立即沉下脸来,按住乱动的程欢,抬起手来,对着程欢屁股抽了响亮的一巴掌!
他松开手,居高临下,饶有兴味地欣赏程欢的脸色变化。
起初只见程欢瞪大了眼睛,脸煞白,似乎没弄懂遭遇了甚么,震惊得厉害,眼神都是迷茫的,没有看向他,反而看向虚空。过了会儿,程欢脸上才慢慢涨红了,好像内里烧起了一把火,火苗从眼角噌地窜了出来,红得可怕,亮得可怕。
元恒之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冲上来拼命,却见程欢一眨眼,又哭了。
看来还是没想起来。元恒之十分满意,弯腰将人抱起来,柔声哄着:“欢欢别哭,以前也不是没打过,怎么这档子事越学越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