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猎人：“......”
他瞪了庄山一眼，随即飞快地转过头，面色如常地迎到老鲁斯威身边，低声在说些什么。
庄山则目不斜视，跟没事人似的，该吃吃该喝喝，还顺带给莉奇擓了一勺子菜：“这个什么......鲁什么斯什么玩意儿的，他是什么人？感觉你父亲跟他关系还不错啊。”
甚至不能说关系不错，老猎人肉眼可见的对那个人尊敬中带着谄媚的态度。
“很难说他们怎么认识的。”被规矩惯了的饮食礼仪所在，莉奇做不到边吃饭边说话，一口菜咂吧几下就咽下了肚：“反正他第一次来我们家，是我姐姐出嫁前，那时候我猜测他可能是来跟我父亲协商我姐姐出嫁事宜的，但我姐姐现在都......他仍然与我父亲保持很亲密的联系，到现在为止，差不多三年了。”
三年？
庄山心里有了些不妙的猜想——难道是卖女儿？这个提着破斧头的作为中间商，老猎人首当其冲以身作则地把女儿一个个卖出去。
怪不得能坐上村长的位置，还能在这么一个资源不那么充裕的地方养得肥头大耳。
莉奇还想跟她说些话，被庄山摁住了，她惊奇地发现庄山脸上又出现了那种表情——凝重、谨慎、沉静。
庄山的气场并不骇人，甚至还有些温和，让她只想安安静静地靠近对方，即使一言不发，也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曾经她和姐姐就是这样。
庄山一门心思听老猎人和老鲁斯威的谈话，没注意到莉奇的表情已经变了几变。
“老东西讲悄悄话也用暗语，想必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她听得懵懵懂懂，只捕捉到“双月”“精灵”和“黑鸦”几个字词：“看来那碗汤确实是针对我的，只是阴差阳错喂错了人。但老猎人的目的是什么？以及......旷野上的白骨是怎么回事？”
她的目光重又回到莉奇身上。
楼上，莉奇的房间。
说实话，莉奇真的是很不习惯撒谎的孩子，比如她在面对庄山的诘问时会抠手指，回眼泪汪汪，会沉默，但就是不回话。
“你也很好奇你姐姐的下落吧？”庄山冷笑一声：“不然也不会引我去那个地方。”
沉默半天，莉奇在庄山的注视下终于开口。
“我真的没有想害你......我、我去不了......”她嗫嚅道，尽管垂着头，庄山仍能看到她的眼角和鼻间已经红得不像样子。
实际上，庄山压根不想管这破事，她只想做个胸无大志的肥宅，但注意已经打到她身上来了，而且明晃晃又迫在眉睫，她要是再不问出点什么来，别说架火堆上烤了，可能还会跟旷野上吊着的白骨一样——
当时庄山还在试图破解纸条上的那几句话，她背靠大树坐下，虽然天色渐晚，但她心里却出奇的平静，只觉得有首诗非常应景：“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注）虽然这里没有清澈江水，但阵阵号角飘在空中，犹如滚滚江水在空中翻涌奔流，直至号角声渐小，微小的啜泣声接踵而至，江水也逐渐湮灭......
嗯？不对！庄山“腾”地一下坐起来，哪来的啜泣声？
别吧，刚做完心灵SPA，就要开始魔鬼训练了？
她那颗蜜枣还没消化呢棒子就来了，这是存心膈应她让她消化不良呢？
仿佛要印证庄山想法似的，让她更消化不良的来了。
那阵啜泣声不再时断时续，而是几个音节连在一起，甚至有了音调，轻飘飘的但又可以让庄山听得清楚。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拿起纸条，一字一句都对应得上。耳边的啜泣声不再是啜泣，它变成了一首歌，一首专门唱给庄山听的歌。
庄山：“......”
婉拒了哈。
随着声音逐渐清晰，庄山下意识地抬头，看到一块白森森的东西被悬挂在树顶最高处，随着它的晃晃悠悠，她听到的歌声也时远时近。
即便缺心眼如她，也能猜到这是什么了。
非常感谢这位不知名白骨艺术家让她体验了一把马歇尔全方位环绕式音响。
不过想必这边的风俗并非树葬，否则这地方好歹算是个风水宝地，离村子近，闲着没事出来溜达溜达还能回家探探亲，肯定不至于唱歌幽怨成那样。
但今天这事不解决，这位“艺术家”应该不会轻易放她走。庄山心一横，撸起袖子和裤腿就爬了上去。
从小她就很喜欢爬树，家里房间小，窗子也小，每天透进来的阳光甚少，每个人都跟衰败的花似的，奄奄一息地活着，偶尔有点活人气的时候，也总是闹一些不愉快的事。
这时候庄山就学会了憋气，她把所有的想法、未宣之于口的话全都憋回肚子里，带着一肚子气开始爬树，待爬到高枝，她坐在树杈间望着日出的时候，那一口气似乎也随着太阳光的喷薄而出蒸发掉了。
只不过这次太阳换成了月亮，她也不是为了自己。
庄山小心翼翼地凑近，把系在枝干上的绳结打开，因绳结的摩擦，枝干上也刻上了半圈勒痕。
她寻到合适的位置坐在树上，手里提着绳结上的东西，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树下看不清的东西，树上看得清清楚楚，树下想不通的事，现在也都清晰可见。
这是一截没有四肢和头颅、只有胸腔的白骨。
在这里，风和号角从中骨头的缝隙中穿过。
这一路来时，途径野草丛时看到的大片红色、腐肉的气息和凶猛异常的护卫犬，形成一条线索在她脑中连贯起来，还有故意让她听到的、时停时赶的脚步声。
庄山爬下树时，有块短枝没踩住，斜着身子在树上挂了半天，正当她试探着绷紧脚背寻找其他落脚点时，一只手默默托住了她。她顿时汗毛一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白骨从树洞里探出来，甚至还带点不耐烦，又给她往前伸了伸。
“......谢谢了您嘞，给您踩散架了别怪我，起码还咱带了见面礼。”庄山边说边往下爬，等站到地面，就把手里的东西连同绳结一起递了过去。
那只手接过后没有立即缩回去，还指了一指她随身带着的纸条。
庄山一怔，主动送给别人的也要物归原主？
突然灵光一闪，“你是......要我帮你？”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那只手垂了下来，然后连带着胸腔缩回树洞里。
别走啊！说清楚再走啊！
求人做事起码先付个定金吧！
庄山颇有种竹篮打水一场空，水还全浇身上了的感觉。
就像是和甲方对接半天，到头来方案还得重做。
不过也有了些收获，暗处的鬼不好抓，明晃晃的小鬼倒是有个现成的。
“小朋友，落井下石可不好，现在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只要你真心实意地说，我可以考虑帮帮你，毕竟——”庄山拉长声音，停顿几秒，饶有趣味地看向莉奇：“在那里，我也不是毫无收获。”
莉奇明显激动起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脸色愈发红润，眼睛散发出渴求的光芒，嘴却仍旧闭得紧紧的。
庄山知道她在犹豫徘徊，生来就被要求遵守的规矩的严苛和压迫在和她萌发的反抗意志作斗争。
但现在没有时间了，她同时注意着楼下的动静。
庄山迅速对莉奇默念一段话，然后蹲下，以一个平等的视角直视着她：“你愿意告诉我吗？”
莉奇瞪大双眼，烛光在她眼中光彩迸发，她郑重地点点头。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破音，故事的叙述也有些颠三倒四，但庄山从中提炼出了关键信息，在她的叙述和自己的推测出拼出了这几天来的真相。
只是还没等莉奇讲完，她的房门被大力破开，斧头的锋利一下子将木门劈成两半，中间一些木刺带着刺伤人的尖锐。
老猎人和老鲁斯威二人站立在门口处，面色不虞地看着她们。
老猎人率先开口，他对着莉奇缓缓咧开嘴，露出泛黄的牙齿和猩红的舌头，庄山甚至觉得下一秒她就能闻到那股野草丛中的腐臭味。
“我不是跟你讲过吗？要遵从餐桌礼仪，还没吃完饭怎么能擅自跑回房间呢？”
莉奇脸上先前因激动泛起的潮红褪去，只留下惨白，她被吓得浑身发抖，下意识地勾住庄山的手，想朝庄山身后躲。
这时，莉奇母亲出现在了他二人身后，静悄俏地，没发出丝毫声音。
莉奇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似的，一下子朝她母亲扑过去，但随即，她一脸懵懂地被推开，推到了老猎人手里。
老猎人手劲很大，转身下楼时都带着一股狠劲儿。
庄山眼睁睁看着莉奇的手由红变成了猪肝色，她被拉扯着走，脚步踉跄，甚至头都磕碰到好几处。
“你只会做这个？”愤怒好像烧干了她的其他情绪，庄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粗哑干砾。
老猎人回头，这次他不再笑了，先前在庄山面前装出的各种假象荡然无存。
“不，我还会做很多，庄山小姐。”说罢，他缓缓从里衣拿出一片布料，上面沾着几根绿色的毛发。
庄山瞳孔急遽一缩，那是她裙子的一角。
注：孟浩然的《宿建德江》。
第6章 塔莎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