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斋。
朦胧的黑色悄然包裹住天地，正屋里燃了两三支烛火，把夜变得温柔许多。
纱织的床幔里透进昏黄色的暖光，成澜揉着眼睛起身，用力伸了个懒腰。
不知怎的，穿来半个月都很少做梦，今天却一反常态，许多片段闪回着播放，缠着人不得脱身。
上辈子和陆麒程演过的戏里，她还是那个镶边配角，他是男主的少年时代。
演完了想退场，不料陆麒程追过来，抓住她的手，追问着她到底是谁。
等终于醒来，满脸泪痕。
所谓大梦一场。
昏黄的灯光里，一个清瘦颀长的影子坐在窗边，抬着手不紧不慢地拨弄着蜡烛的芯。
原本昏暗的屋内变得明亮起来，男子侧脸的轮廓也渐渐清晰。
他目光专注，面前摆着一册书，纸页已经发黄，封面赫然写着《大历朝本纪》。
距离他不远的床上，成澜定了定神，习惯性地伸出手摸向枕边。
空空如也。
再摸，仍旧一无所获。
“我手机......”
“醒了？”
两句话交汇碰撞，各自去往对方的耳边。
听到陆麒程的声音，成澜都还有种恍惚感。
梦里的少年喋喋不休地追问，而醒来后的男子已经是成熟模样。
但......也不完全成熟。
在正堂的时候，虽没有亲眼看见，可也听到了他的大声哭嚎，更能脑补陆麒程指着牌匾威胁崔氏时候的壮烈表情。
甚至那句“我给谁挣诰命”还在耳畔回响，振聋发聩。
还有最后，她倒了下去，陆麒程一边大哭一边让人去请大夫，然后抱着自己就走。
简直跟上演技综艺似的。
正胡思乱想着，陆麒程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显而易见的关心，“成.......澜儿？你刚才在找什么？”
找？
她刚才说的什么来着？
“轰”地一声，成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手机！
成澜打了个哆嗦，清醒起来。
都是因为手机，已经是第二次险些露馅了！
该死的现代人习惯，自打穿来之后每天都习惯了早起摸手机，横竖身边也没人。
这下好了，以后可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想到以后的日子，成澜不由呼吸一滞，圆圆的杏眼流露出几分欲哭无泪的后悔。
那头，陆麒程半天没听到回音，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渐渐响起，紧接着是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成澜把衣襟拉高不少，下意识地往床深处缩了缩，哆哆嗦嗦地裹着被子。
明明不冷。
从桌子到床边距离不远，她看着逆光而来的身影由小变大，投射在床幔上。
随即，阴影将整张床笼罩大半。
电光火石之间，还是专门上过应对记者答题的培训课帮了大忙，“哎.....我找.....手帕！”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摸索，把动静放大，随后狠狠地假装打了个喷嚏。
“阿嚏！我手帕呢？”
或许是听到了略带夸张的鼻音，陆麒程没有再往前走，而是停在床边。
一缕若有似无的清香幽幽传来，不刺鼻也并不突兀，反而带了股安抚的意味。
下一秒，他语调轻柔，递过来块青色的帕子，“用我的吗？”
语气多了几分关切，百分百好丈夫的形象。
“多谢夫君…”
成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床幔的缝隙中颤巍巍地接过手帕。
还来不及反应，下一秒，右手便被另一只手包裹住，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让她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陆麒程没有再开口，也没动作，只是静静隔着床幔握住她的手，似乎等着她说些什么。
作为一个母胎单身，成澜只有在拍戏的时候才会和异性如此近距离接触，而上次拍感情戏已经是大半年之前了。
还是上辈子的“大半年之前”。
僵持着也不是办法，成澜微微用了些力，将手挣脱开，“夫君…你怎么了？”
片刻后，他低低的声音响起，“我觉得，你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没关严的窗子放了阵调皮的风进来，烛火被吹得摇摇晃晃，陆麒程的身影也变得虚虚实实。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半晌没有任何回音，陆麒程的语气透出点小心，补了半句。
来了。
不管是谁穿到了陆麒程身上，只要不傻，肯定也能感觉出“夫人”的不对劲。
只不过，也得看对手是谁。
成澜盯着陆麒程的影子，嘴边弯起弧度，酝酿情绪，抽抽噎噎地掀开了帘子，“夫君，我这还不是为了你......”
自己写的剧本，跪着也得演完！
白色的纱帘后，一张楚楚可人带着泪痕的小脸探出来，让人不自觉想去安慰。
陆麒程踌躇了会儿，还没来得及上前，成澜倒是先抖了起来。
她肩膀微动，咽了咽口水，掐着嗓子道，“夫君，我爹娘都告诉我了，你在国子监读书正是用钱的时候，咱们一分钱的东西也不能给别人啊！”
接着还假模假式地抽了抽鼻子，营造出个悲痛欲绝的氛围来。
可惜抽了好几下鼻子，没人回话。
等成澜要继续表演，异变突生。
话音刚在空中飘了几秒，正要尴尬地掉在地上，一股浑厚的声音从院门遥遥传来，震得人头皮发麻。
“成澜！”
人未至，声已来。
如同遥远山林传来猛虎的咆哮，虽然还没到眼前，成澜已经下意识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好似一种深埋在血脉骨肉里的压制，让人无力反抗。
“成澜！澜儿！！”
董娴雅继续叫着，一直冲进了堂屋。
响雷于耳边炸开，成澜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陆麒程亮棕色的眼睛冲着成澜困惑地眨了眨，迅速挡在了她面前。
喊声越来越近，因着前面的遮挡，成澜只能看见两只虎虎生风的棕色衣袖逐渐逼近。
陆麒程倒是依旧可靠地挡在身前，颇有股同生共死的感人气魄。
若是成澜的爹成树林在场，必定会赞一声女婿临危不乱--至少比这位当前御史台头号喷子有胆色得多。
成夫人何许人也？
董娴雅，武将堆里爬出来的巾帼英雄，虽没上过几次战场，却次次都精准地抓住了每场最关键的战事并取得战功。
出身武将世家，自己挑了夫婿、两个女婿，全都是文化人。
成夫人董娴雅曰：我家有我一个会打仗的就够了。
此刻，在陆麒程的问安声中，巾帼英雄那两只铜铃似的眼忽地闪现在了成澜上方。
紧接着，那衣袖似乎只轻轻动了一下，像风吹似的那般轻，陆麒程就已经踉跄着后退到了旁边。
成澜的劫难开始了。
两条壮实的胳膊滑进薄毯来，动作又快又轻，新换的衣服上似乎有八百根手指在一齐跳舞。
每寸骨头都被仔仔细细地按过，从脊柱到脚踝，接着是双手和双脚。
最后来到五官，甚至连眼皮都被翻开看了个遍。
动作太快，以至于成澜的羞耻感还没冒头，董娴雅便中气十足地下了结论：“嗯，王德胜那老小子说得没错，你没事。”
陆麒程这才侧着回过头--从董娴雅掀开薄毯起，他就迅速转过身---蔫蔫地应了声，“岳母大人--您不要担心，刚才两个御医轮番给娘子检查过，说已经没事了。”
末了居然还笑了笑，一副二十四孝好女婿的模样，看得成澜满脸问号。
这么狗腿的吗？
但不得不说，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好皮相加上好态度往往最能俘获长辈，只见董娴雅大手一挥，直接把陆麒程拍到了床边。
“我这闺女皮实得很，女婿别愣着，快坐下！”
顺德侯府二少爷的丈母娘退了两步，看着女婿跟女儿坐在一起的样子，咧开嘴满意地笑了笑。
成澜倒是有点瘆得慌。
穿来之后第一次见到原主的亲人，还是在如此意想不到的情况下。
下意识地贴近了陆麒程，头搭在他的肩膀上，抿着嘴，双手交叠，躲避着董娴雅的视线。
她娘，可不是一般人。
二十年前击退关外游牧民族的最后一战、十六年前先帝的最后一个兄弟叛乱、八年前前朝余孽来势汹汹，全都是董娴雅挥着鞭子挣来的功绩。
要不装晕？
这念头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了脑海中。
像是心电感应似的，一只大手拢过来，灵活地覆在成澜的双手上，传递过来源源不断的热度。
成澜不由抬眼看向手的主人，正对上陆麒程轮廓清晰的侧脸，只见他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御医都来看过了，言明并无大碍，怎么能再装晕！
成澜醍醐灌顶，立刻歇了装晕的心思。
又被这小子拿捏了。
提到御医，她总有种隐约的感觉：从穿来到现在短短七天，自己忘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人没事是吧？”董娴雅站在逆光处，看不清表情，只是又问了一遍。
女将军的身影巍峨如山，放到哪里都是不可忽视的存在。
两人齐齐点头，她这才扯过张凳子，重重地坐下，脸上的表情从担忧迅速转换成了愠怒。
“......我不是说了，有事就派人回家去，你倒好，就会哭！幸亏你姐姐在！”
话音刚落，董娴雅麻利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没好气地斜了一眼。
成澜身体开始僵硬，喉头干涩，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打着哆嗦，偏偏还想挤出几句话辩白。
最后只吐出几个字，磕磕巴巴地惹人发笑，“我......当时着急！”
说完之后，垂下头，钝钝地靠着陆麒程不出声。
算了，毁灭吧。
见状，董娴雅冷笑，一记眼刀飞过来，“出嫁了还这么怂，怪不得被你那婆婆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