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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04

程令雪心猛一颤。

几乎同时,她握住子苓腕子,故作生分道:“多谢,我自己来就好。”

子苓记着亭松的话,不敢做得太明显,连声道歉:“抱歉,是我太过急要拿衣裳去补,冒犯竹雪了!”

耳房昏暗,她看不清竹雪神色,仅从僵硬的姿态也能看出少年的窘迫。

他紧张得忘了让她转身,直到中衣半解,露出一片胸膛,才讪讪地顿住手:“劳烦姐姐,转一下身。”

子苓仿佛未曾反应过来。

她愣愣地盯着少年胸口直看。

少年衣襟半开,胸腹处块垒微股,虽不似那些个猛汉壮得好似鼓鼓囊囊的米袋,但和女子绝对不同。

她还想进一步验证以求稳妥,外头忽然传来赤箭的声音:“我好像听到奇怪的声音!莫非有人偷情?!”

房内的二人倏地怔住。

阴阳怪气的语调惹恼了子苓,她当即推门出去自证清白。

程令雪则轻舒一口气。

师姐说假喉结易掉落,只在眉毛上下功夫让她添些英气,并让她自称只十四五岁,说话压着嗓,又有那块硬实逼真的革子,寻常时候看不出。

她扒开衣襟看着身上紧实的“肌肉”和微红的两点,耳根倏然通红。

师姐这东西,做得也太逼真了!

但这层假肉皮虽如假包换,边缘粘和处有细细的印子。要不是赤箭恰好出现,她仍有可能会被发现。

好险……

.

翌日,亭松来复命。

“昨夜属下已派人试探了。”

“咔哒”轻响后,支摘窗支起,晨光照在窗前擦拭玉箫的手上。

姬月恒淡道:“试探什么?”

公子行事漫不经心,前一刻一时兴起的命令,可能下一刻就忘了。每次复命,亭松总会先回忆一遍再继续:“昨日竹雪同赤箭比试时,公子曾留意到他的失态。习武之人不拘小节,只碰了下他何故如此?兼之竹雪模样清秀。有女细作在先,属下难免多心,让子苓去试探。

“能看的地方,子苓都看了——

“该有的,也都有。”

姬月恒轻嗤:“亏你想得出。”

亭松眉头突地跳了下,端肃神情裂了缝隙:“属下会错意了?”

“我会在意他是男是女么?”

姬月恒轻飘飘地推卸掉,又说:“若是个姑娘家反而可惜。”

亭松暗叹,公子向来对情爱不屑,更不知何为怜香惜玉。在公子眼中,男子女子并无差别,只有两种——

可疑但好玩的,清白却无趣的。

若竹雪真的是女子,说明她骗了公子,反倒不是好事。

的确可惜,不,是可怜。

姬月恒笑了笑,轻点窗台:“对了,他心口可有中蛊的痕迹?”

亭松正要答,却被他打断。

“罢了,无论有无,都瞒着我吧,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

.

脱衣风波惊险躲过,亭松开始让程令雪近身护卫公子。

然而她却心有余悸。

从前她替师父办事,要么打听消息,要么取物,鲜少与人打交道,因而才会轻易失态。有了这次教训,她更为谨慎孤僻,不言不语,只安静地做事。

可公子就跟瓷瓶似的,不爱说话也不爱动,成日待在别院。

她没太多英雄救美的机会。

若能外出便好了……

刚如此想,亭松便过来告知她:“午歇后公子要外出游园。”

去的是城郊一处园子。

正是春好时,园中奇花异草盛放,不少年轻男女相携交游。

他们右侧树下便有一对。

那少年郎正显摆见识:“妹妹可听过洛川姬家上一代的长公子姬倏?那位名声遍南北,本极有可能成为姬家家主。谁料却因担心二弟姬忽势头渐大要夺家主之位,竟给父亲姬老太爷下毒!

“幸而老太爷福泽深厚,毒被姬忽年仅五岁的幼子挡去了!

“如此一来,反让姬忽更得姬老太爷信任。真是一朝邪念害自身,百年家业归他人……败后,姬倏被关在江南别苑,大发癫狂,在别院大开杀戒后自尽了!”

姑娘家听得无趣,婉言道:“好阿郎赏赏花吧,瞧,这花多艳。”

少年郎说在兴头上:“妹妹有所不知,这便是姬倏的别院!都道此处的花全泠州最艳,上百人血肉做肥能不艳么?”

“闭嘴!你这死木头!”

……

最终少女气呼呼地离去,而少年郎则不解地挠头追上。

程令雪执剑静立,疏离的模样神似雕像,嘴角却悄然轻抿。

竟还有比她还不体贴的人。

“你竟会笑。”

淡声低语像流泉突兀淌过耳畔,程令雪被问得一愣。

低头一看,是公子。

他坐在轮椅上,桃花眼底映着澄净如洗的天空,和少年装扮的她。

这给她一种他们很亲近的错觉。

这感觉,很是奇怪。

程令雪身子不听话地想离他远些,不大熟练地接茬:“您也觉好笑?”

公子不挪视线地打量她,眼眸沉静,透着不谙世事的好奇。

“不仅会笑,还会闲聊啊。”

“……”

程令雪无言以对。

她又不是假人,她不光会说话,也会笑,还会把他一把摔在地上。

可师姐叮嘱过,权贵大都深奥,万不能公子说什么她便听成什么。

所以,是嫌她对他太冷淡么?

她恭敬道:“属下嘴笨又常会错意,故不爱说话,并非对公子不敬。”

白玉箫轻巧一旋。

姬月恒想起初遇那夜被误解的“抱歉”话中笑意微不可查:“的确总是会错意,不过,这样挺好,倒也不必改。”

游园未出任何岔子。

众人往回走时,公子有些遗憾:“难得出来一趟,真可惜。”

程令雪也觉得可惜。

没出意外,她就没法保护他。

公子这人说话神神叨叨,且还弱得仿佛随时要驾鹤仙去。

她每日既要愁他不出事。

还要怕他出大事。

好难。

.

回到城中,已是黄昏。

经过城门时,传来一阵喧嚣。

“马惊了!快跑!”

行人仓促往道旁逃窜,一片嘈杂中,一个公子哥朗声高唤道:“都让开!伤了本公子的爱马你们可赔不起!”

好在他们的马车和马儿疯跑的方向不同,只是路被堵住了。

马车停下,车帘挑开一角,公子望着不远处人仰马翻的一幕。

“会过来么。”

他没头没尾说了一句,程令雪反应了一会才知他说的是马。

她淡定安抚道:“不会。”

“如此么。”

他的话听着竟有些遗憾。

程令雪只当她多想,公子又不是脑子有病,怎会希望疯马过来?是她英雄救美不成,才觉得处处都像遗憾。

不过她也不愿那马过来。

纨绔子弟们不讲理得很,万一她失手伤了马,还会惹麻烦。

然而运气这东西很玄乎,越是怕什么越来什么。那疯马如有指引,竟跃过一众摊位,直直往他们这边来!

周边顿时乱成一团。

公子的手倏然扣紧窗柩,长睫轻颤,眼中摇曳着暗火,大抵是怕了。

总归不是兴奋。

事已至此——

程令雪挺直了清瘦的脊背。

“公子,别怕!”

清冷却笃定的声音落在耳边。

姬月恒悠然抬眼。

少年正看着他,清冷杏眸异常明亮,生涩的目光透出坚定。

四目相对。

程令雪拿捏得当,投给公子一记“属下在、您放心”的可靠眼神。话毕,她已似离弦之箭,翩然跃起。一切快得不像话,只有几个路人懵然摸头的举动昭示着她曾掠过的痕迹。

程令雪跃至马背上。

她动作狠绝,揪住马鬃硬把马儿调了头,控着马儿奔往城门。

一人一马化作一个黑点。

明明无风,指尖却残存着风的痕迹,姬月恒饶有兴致地看着指尖,像刚发觉自己双手的婴孩。

他笑了下,话语亦轻如微风:“还会安慰人,挺好玩。”

少年许久不曾归来。

亭松刚想请示姬月恒可要派人相助,便见公子用帕子拭去指尖残存的粉末,他顿时明白是如何一回事。

“是您……”

姬月恒徐徐收手,朱砂痣愈显悲悯,无辜道:“我怎么了么?”

亭松:“……没什么。”

候了约半炷香,城门处现出两个疲惫的黑点,是两人一马。

将磨乖了的马交给那纨绔子弟的马奴,程令雪往回走,她耳边还残存着纵马时呼哨的风声,手指都因为驯服的快意而发颤,声音亦是。

“公子,属下已将马降住了!”

“做得很好。”

姬月恒低低笑了下。

那双桃花眼在道旁灯笼暖黄的光下格外昳丽,温柔亲切。

程令雪蓦地别过头。

姬月恒望着那纤细的身影。

几经折腾,少年鬓边散下几缕乱发,竟有几分少女般的伶俜。细碎的乱发缠绕,修长脖颈被衬得纤瘦而坚定,如暴雨肆虐后的花枝。

越是秀挺,越是让人想摧折。

他盯着那截细颈,又是一笑,合上帘子,只余融入夜色的话。

“没事了,回家吧。”

程令雪莫名其妙地晃了神。

驯马后血液沸腾,一句话让她脑海中忽而划过不知是否属于她的记忆片段,年幼的她爱捣乱,似乎有个严厉的长辈,许是父亲,许是兄长,每次捣乱后她都怕被他逮着责罚。

但只要他说:“没事了,回家吧。”她的心便会彻底落定。

记忆一闪而逝,消失不见。

程令雪翻身上马。

.

回别院后,姬月恒又好一阵不曾外出,多数时候在静养。

这日午时,他在水榭赏鱼。

程令雪候在一侧。

姬月恒一直没搭理她,忽而长指捏起一粒鱼食,弹入锦鲤口中。

准得近乎离谱。

程令雪倒不奇怪,一个走路不便的人,似乎只能这样消遣。

她目光落到他身下轮椅。

公子爱穿浅色衣袍,身下的轮椅样式亦是素简。然而在贼窝那一页,她见到的轮椅却连扶手都镶了金。

就差直接写上:

本公子甚富,速速来抢。

几个护卫也算高手,怎会让公子连人带轮椅地给山贼端走?

难不成……是公子以身为饵?

她想得入神,等公子转头看她时,再想挪开视线已经晚了。

“你看了我很久。”

仍是没什么情绪的语气。

目光相触,程令雪心虚错开,心里编了个说辞:“属下是想护好您,公子若不喜被盯着,属下便不看。”

可她有个毛病,与不熟的人对视,嘴易变笨。尤其那人还很好看。

舌头成了脱缰的疯马,不受她驯服,开始胡言乱语:

“不给看,是么?”

刚说完,程令雪就后悔了。

这话措辞别扭就罢了,语气还贯彻了她素来的淡漠,简直像亦个矜漠却无礼的登徒子在调戏良家女!

公子稍愣。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

上一刻的女鹅:上天保佑。

下一刻,女鹅:我的机会来了!

第4章 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