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方岚齐的惨叫太过吓人,以至于对面的虫鹰似乎也忘记了要继续伪装,它巨大的身形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也不哭了。
像是看到什么不解的事情,它斜歪着头,顶着一双有些睿智的眼神,本能发出了非常原始的声音——“嘎”。
只是还未待它反应过来,它眼中鲜红的世界已来了个彻底翻转。
虫鹰的头颅在空中旋转了半周掉落在地,发出沉闷一声,方才还赤红着的双目,在发出嗤嗤两声后,已然化为腥臭的黑血,在残头下流淌成一条弯弯曲曲的血河。
方岚齐甚至没有看到北昀是如何出刀的,只是觉得余光一个残影划过,下一秒,那虫鹰便已尸首分离。
黑血从匕首上如丝绸般滑落,并不浓稠,反倒像掺了水,北昀把匕首举起,抵在鼻尖嗅了一番,这黑血除了腥臭难闻,也并无什么奇怪之处。
他转身来到尸体倒下的地方,身手疾速地将其剖开,对于这种从未遇到过的妖物,砍掉头颅并不能掉以轻心。
锋利的刀身划过各种脏器,没有任何怪异的地方,北昀眉头一皱,想到什么,又将匕首扎进尸体的喉管,忽听尖叫一声,他举起手中匕首一看,竟是一条有小指那般大的肥硕黑虫被扎中了。
那黑虫还未咽气,仍在匕首端上疯狂扭动着身躯,一边扭动还一边发出可怜兮兮地哭声。
这连绵不断地哭声又吸引住了不远处仍心有余悸地方岚齐,他从地面爬了起来,这才发现双腿竟还有些发软,一段平坦小路硬是被他走得踉踉跄跄。
好不容易“扭”到北昀身侧,他抱上一旁树干,低头看去,很快就皱起了眉。
那是一条通体乌黑,浑身长着长短不一利齿的肥硕大黑虫,正在北昀锋利地匕首端上疯狂扭着,哭得凄凄惨惨。
“不怕?”
北昀忽将那黑虫举近,意图让他看得更为清楚一些。
方岚齐赶紧避开那迎面而来的黑虫,忍着恶心道:“不怕,但也不喜欢。”
“比之你的山鬼,如何?”
一提到这个,方岚齐就仿佛来了劲,只见他眼睛明亮,不由高声道:“那自是连山鬼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北昀瞧着身侧之人一扫阴郁的生动神色,并未继续说什么,只是低头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白的瓶子,然后拧开,将那条黑虫抵在瓶口上。
只见瓷白的瓶身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他手中猛地晃动起来后,一道白光从瓶口溢出,竟化为一条白绳将那哭累了的黑虫给卷了进去!
这一幕直接让方岚齐看傻,他揉了揉眼睛,思绪不由得飘远。
云缇大陆五百二十八年,冬。
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
北弥,西漠,秩云,须云四国私下派出暗探追寻的一件宝物——“瓶子”,在北弥国境内的一座密林里,忽然失去了所有线索,不见了踪迹。
关于这“瓶子”的来历,方岚齐并不清楚,这个故事,他也只是在都城中的“来去客栈”里嗑着瓜子,听说书人道过那么几次。
随着人类文明发展递进,世间的妖物也一并在发生变化,从一开始的低阶小妖进展到这如今的高阶人形妖物,其间的发展与云缇大陆的生命息息相关。
由此,为与之抗衡,世间侠士自发组织起了一个除妖的机构,唤为——“左右司”。
早前的世间,妖物到处横行,邪祟肆虐,百姓犹惧,终日惶惶度日,因此“左右司”的建立,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百姓不安地心绪。
伴随着万妖录中越来越多妖物被记载在册,“左右司”在云缇大陆的名声也是越来越高。
直至今日,这股势力也在四个国家均有分布,影响力极为甚大,就连皇权都不得直接干涉。
再说回到这瓶子。
这“瓶子”可不是世间普通的瓶子,据说它能无限制地装下所有妖物,且有寻妖和御妖的本领。
它因知鹤山寺庙里卜卦老者离世前一句:“得此瓶者,可得天下。”而名声大振。
彼时,世人才知这世间竟还有这样一件宝物。
后来,江湖各种势力,不计后果,彼此争斗,死伤无数,都只为将其收入自己囊中,但这“瓶子”拥有自己的意识,有化形之术,要将它寻得,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距它最后一次现世,已有七十多年。
但在如今这世道,依旧有许多人不死心,还在追查它的蛛丝马迹。
这不,北弥国的那座不知名密林,到处都快被翻烂了。
方岚齐思绪回拢,心里有些复杂,这样一件闻名的宝物,怎么会出现在两个西漠人的手上?
见“瓶子”已经被北昀重新收回袖中,方岚齐才虚虚收回视线,嘴巴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他想——
作为秩云国的子民,他是不是应该把这“瓶子”给抢过来啊?
……
温向青足下轻点,残影在树尖闪过。
手中长剑“噌”地一声划开空气,目标精确地朝前方一个黑影刺去,下一瞬,只听一道刀剑入肉的沉闷声音,一只虫鹰从树尖快速坠落,已然没了气息。
他轻飘飘落于地面,长剑没入剑鞘,只单手拖着尸体就往回跃去。
远远地便见二人似在交谈,温向青足尖用力,身影落在二人面前,无视方岚齐投过来的视线,他只朝北昀那端道:“公子,这是另一只潜伏的虫鹰。”
北昀点头,并未抬眸,只擦拭着手中匕首,问他:“可有奇怪之处?”
温向青颔首:“这只虫鹰的气息本来掩饰得极好,只是不知为何有一瞬自乱了阵脚……那种感觉,就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
此话一出,北昀眉头一跳。
雾凇山一行,他们二人做足了准备,结合“左右司”给的情报来看,这座鬼山一共有七层,而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顶多就处在第一层的外围,按理来说,那些危险的东西只有在第六,第七层才会遇到。
难道是“左右司”的情报有误?
想到此,北昀站起身,拧着眉看向温向青,“看来,我们得加快速度取到东西才行。”
一直默默听着谈话的方岚齐见二人忽然变了神色,心里也不免紧张,他抬起腿走过去,正想询问,忽地,有一抹甚微的细小反光被他的余光捕捉到——那是一根不仔细看压根就发现不了的细线,此刻正牢牢与尸体尾巴末端紧紧相连着。
正是温向青带回来的那只虫鹰!
方岚齐顿时诧异地张大了嘴巴,他惊异地拍了拍温向青的肩膀,见对方一脸不耐地回过头,他连忙指着脚边那具尸体,“那...那是...什么东西?”
顺着他的手指往下看去,在阳光的折射下,二人也都发现了那条薄如蝉翼地细线。
北昀反应极快地伏低身子,正要用匕首砍断那线,只是就在快要碰到其时,那细线忽猛地收紧,只听“咻”地一声,细线以讯雷之势擦过方岚齐的手指,竟一路悬空着直直钻进不远处的密林深处。
等方岚齐反应过来时,他的指尖已经被割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鲜红的血液正不断冒出,顺着指骨不停往下滴落。
“拿着。”
一个药瓶被温向青随意地丢了过来,方岚齐用没受伤的手险险接过,正想道谢,又见他递过来一把短刀。
握着药瓶,方岚齐有几分不解,问:“这是何意?”
温向青的声音就跟他的表情一样冰冷:“连这么简单的攻击都避不开——方公子还是趁现在能回头,赶紧离开这里吧。”说完,他又看向手中的短刀,“这把短刀就当给你防身用的,不必谢了。”
空气忽然凝滞。
北昀立在一旁,收起匕首,盯向方岚齐受伤的指尖,一时也没有说话。
见方岚齐并没有接过短刀,温向青心里浮起一阵“果然如此”的情绪,他游走江湖多年,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其中最烦得便是这种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就要只身犯险的傻子了。
他本以为这方岚齐会有什么不同之处,如今看来,竟也无差,要不是看在公子的面上,他恐怕连这把短刀都不会递出。
罢了——反正他的生死,也跟自己无关。
温向青这么想着,正要收回之际,短刀的另一侧忽被人拉住了。
方岚齐虽神色有些落寞,但仍是轻轻笑了笑,他接过短刀,慢慢道:“那便谢过向青兄了。”
事情朝着未料到的一端斜去,温向青的手一时僵在空中,又听方岚齐那端开口道:“我知道,刚才那一击,或要换作你们二位,定能躲开,我也知道,要是凭着我此刻的身手继续跟二位前行,就只会像个拖油瓶一样,牵累你们。”
方岚齐捏着受伤的指尖,清晰地看到了他与他们的差距,此刻,如若他再一意孤行地前行,只能给别人增添麻烦。
“这一路,还要多谢二位兄台的多次相救,否则我恐怕早就成了野狗的腹中之食。”他说完,朝着他们的方向微微作揖。
方岚齐这么正经地模样倒让温向青有些无以适从,他木着一张脸,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用什么样的情绪开口,索性抿抿唇,闭上嘴了。
虽然只相处了短短七天的时间,方岚齐对这二位看起来心冷的公子倒也生出几分不舍地心绪,如若换个场景能相处得再久一点,他们兴许能成为知心的好友吧。
他低低地叹口气,忽从包里翻出自己珍藏地山鬼画集,忍痛割爱,撕下其中两页,交予对面二人手中。
“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他道。
北昀盯着手中的薄纸,纸上黑黝黝地的红舌山鬼正瞪着那只死鱼眼,双手环胸,站得直挺挺得眺视远方......
而温向青手中的则是外形高挑,紫色的黑舌山鬼,它正高高举着手里的狼牙棒,拧着额上并不存在的眉毛,一脸怒容。
“哎呀。”
一声惊呼,方岚齐低头看去,忙将二人手中的薄纸掉了个位,“看我这人粗心大意地,竟给错了。”
“......”
二人心绪一时都有些复杂,还是北昀最先反应过来,“那便谢过岚齐公子了。”
方岚齐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又抬头看了看天,是时候了,该道别了。
“二位兄台还是继续前行吧,不然天,就快黑了。”
北昀敛眸,朝他点头,与温向青一道转了身。
只见方才那根诡异地细线仍在空中直直悬着,而它连接着的另一端,雾气正层层缭绕,仿佛一个深不见底地漩涡。
……
方岚齐驻在原地,见那二人的身影终究消失在了密林的云雾之中,他鼻间酸涩,还是忍不住喊了一句:“二位兄台!有缘江湖再见啊!”
喊罢,他也转身,朝着相反地方向慢慢踱去。
只是走着走着,他忽想起一件事,坏了,他并不记得来时的路怎么走了啊!!
顿时,方岚齐就如同一只迷失了方向的羔羊。
雾色逐渐重了起来,哪里的景色看起来都差不多。
方岚齐抱紧怀中短刀,脑袋一紧,只凭着直觉冲着前方的一处方向狂奔了起来。
雾气中,一棵形状怪异地枯树上,坐着一个背着竹篓,头戴蓑帽的少年,他缓慢地转动着手里的树根,一双大而无神的眼追随着方岚齐仍在向前狂奔的身影。
直至对方终于消失在眼际,少年才缓慢地起了身。
一阵风后,静谧重新笼罩。
树上空空荡荡地,仿佛谁也没有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