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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遗孤

北风朔朔,风雪漫天。

蓑草枯杨,冰封万里的无尽雪原之上,远处天地相接,混沌一片,近处大雪覆地下一丛丛枯草于雪原之上顶起一个个不起眼的小雪包,仅余草尖于雪中随风摇摆,偶有一两棵枯树立在风中,亦被大雪覆了满身,枝桠倔强向天,不肯轻易折腰。

一个瘦弱的小影,此时,踽踽独行在这天地雪原之中,雪虐风饕,滴水成冰,那小影却只着一身破漏菲薄的粗布薄衣,脚穿麻鞋,身上披着一块脏乱不堪的破旧草席。

她走的很慢,可步子很稳,似目的明确,一头蓬乱的长发在风雪中随风而扬,时不时会显露出她额头左侧被刺在额角的两行刺配青字,醒目刺眼,见之不忘。

忽然,小影经过的脚旁枯草丛里一只虚弱手臂从草中探出,用尽余力,狠狠抓住小影细弱的脚踝,她僵住了。

低下头,一双黑眸里倒映的,是一个一身玄色盔甲,胸前血痂外露,伤重虚弱的士兵。

“喂!不管是谁,救救我。”那人通身被枯草缠绕,雪覆半身,语气依旧很不客气。

小影明显听见了他的声音,可不动,不言。

盔甲士兵有些怒意,他喘着粗-气,逼自己更加坐直身体,终于睁开了眼,看向了面前的小影。

风雪很大,可簌簌雪粒中,盔甲士兵一眼就认出小影衣服前身上的字。

“你!你这衣服是中原囚服,你是来这流放的朝廷钦犯!?”盔甲士兵此时又惊、又喜、又怒,他远没想到绝境之中竟能遇到中原人,只可惜是个不中用的囚犯,几番情绪挣扎下来,嘴里涌出几口腥甜。

“既是中原囚犯,你可知我的身份?还不速速跪下,扶我回营地?”

半晌,面前的人呆如木偶,依旧不动。

盔甲士兵彻底怒了,他忽而愤发站起,一柄黑沉铁剑被他从腰后迅猛拔起,破空劈开风雪,既稳且狠的抵在面前小影那细瘦的颈项旁。

“救我!”盔甲士兵沉声命令,“不然我杀了你!”

风雪忽而在此时吹开了一直遮挡小影面容的乱发。

盔甲士兵原本冰冷狠绝的表情霎时一怔,原本混沌的双眸霎时瞪大,口中不可置信的喃喃自语:“云璃……郡主?”

***

宫墙森森,庄严巍峨的朝奉大殿。

金砖铺地,赤柱擎天。

士兵破例快马加鞭,骑马一路疾行到大殿外石阶之下,方下马飞奔,一路疾跑,大声呼喊:“报!边关军情,紧急奏报!”

刺耳紧迫的声音打断朝堂之上正在进行的政事奏对。

士兵才至殿上,力竭匍匐于地。

皇帝眉眼微凝,沉声命令:“冷卿,读!”

丞相冷学文急拿起奏报,一目十行,片刻后,急声奏报道:“陛下,疆梨边境羌夷十万大军压境,我朝三月前派去的讨伐军数战不利,还无胜绩。且……”

冷学文犹疑。

“说!”皇帝怒目而视。

“四日前边境大战,瑞王殿下心系朝廷安危,一时冒险,急追战败羌夷军,深入边境腹地,战前将军说,至今,仍未归营!”

“混帐!”皇帝青筋暴起,惊怒交加,‘嗵’得站起,愣是将刚刚还拿在手里研讨的奏折狠狠扔到阶前冷学文的头上。

冷学文无辜受怒,官帽被砸变歪,可半句不敢多言,随着满朝命官齐刷刷匍匐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心系百姓?心系朝廷?你少替他开脱!我看他就是急功近利,蠢笨冒进,只顾逞匹夫之勇,不是还未胜过吗?他哪来的败军追?”

皇帝大怒,雷霆万钧,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冷学文沉吟半晌,忍着额头疼痛,还是稳声奏道:“殿下,瑞王殿下今年方满十九,年不及弱冠,年轻气盛也是在所难免,只是如今殿下失踪,唯今朝内急需再派一个主帅前去镇压场面,且瑞王殿下是陛下血脉,贵为皇子,事关大庆血脉,皇族颜面,陛下应尽快派人前去救回殿下。”

皇帝闭目忍怒,面色红涨,重新坐回龙椅,视线扫过大殿之内成片跪影,沉声开口:“你们……?”

“父皇,儿臣愿意去救皇弟!”

大殿正门,一袭玄衣纁裳,腰坠皇氏玉带的身影缓缓踏进殿内,他手执玉牌,面容清朗俊逸,乌发整整齐齐束于金玉发冠之内,宽肩窄腰,身材挺阔,正气凛然,一双漆目坚忍内敛,气质自华。

皇帝一脸惊讶:“煜白?朕不是派你去督促赈灾事宜了吗?”

楚煜白恭声答奏:“回父皇,南方水患赈灾事已毕,这是赈灾奏本,儿臣本还想当面向父皇解释细节,可如今边关事大,儿臣……”

“不可。”

“不行!”

齐齐响起的两个声音,冷学文发现自己心急竟和皇帝同音,吓得急忙匍匐叩拜,不敢抬首。

皇帝并不在意,他沉声:“煜白,你不可以。”

大殿沉寂,可此时全殿上下之人都知晓皇帝这句话的分量,当今圣上子嗣不茂,如今已近花甲之年,膝下只有四位皇子,其中仅三位成年,而这三位中楚煜白可是翘楚,不仅文武双全,人品卓然,更有仁爱广济的贤德之名,再加之皇长子的身份,授封东宫是迟早的事。

大庆自立朝以来,虽日夜强盛,但外邦威胁一直存在,他们断不能拿皇嗣命脉去冒险。

皇帝沉吟片刻,终于朗声开口,“楚玚将军可在?”

大殿内静如寂夜,半晌,一个着一身绯色官服的身影才不紧不慢的,从大殿角落重重叠叠匍匐跪地的身影中缓缓站起。

站起的人是一位样貌极年轻的官员,他的身材微瘦,玄色长翅官帽下目如点漆,眉眼精致如画,他的脸色苍白了些,再加之唇色樱红,眉宇间颇有些书卷气,比起将军这个称呼,他倒更像个年轻的举子或学子,似是手无缚鸡之力。

可偏偏的,在这样原本毫无威胁的长相里,那一双墨黑的眼睛却眼神邪魅绢狂,冷漠自傲,睥睨之间,仿若气吞天下,丝毫不将这浊浊人世放在眼里。

强与弱,静与动,疏与狂,以一种极为不安分的平衡状态体现在这张俊美容颜的神态变化中,如此人物,哪怕只见过一面,想忘都是难事。

楚玚慢吞吞行至殿前:“陛下您忘了?臣早已不是将军了。”

话一落,整个大殿肃然一静,三个月前,楚玚因责罚士兵刑罚过重,使士兵伤至残疾,被皇帝亲口连降五级,如今只是个校尉,如果不是仍有爵位在身,只怕连这朝事大殿也进不了。

可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也知,皇帝或许只是一时叫习惯叫错了,又或许是有意叫错,意有所指,但无论哪种,都断没有臣子当众指出皇帝口误的先例。

可楚玚,偏偏就这样做了。

皇帝一愣,脸色一沉,语气微冷:“念你如今已知错能改,多有自省,责罚免了,你官复原位,重赏忠武将军职位,即刻赶往疆梨,与战前将军一起,合力救回瑞王。”

楚玚淡然听着皇帝一大篇的旨意,慢悠悠躬身,举起手中玉牌:“臣不去。”

大殿再次一静。

楚玚声音不高不低:“陛下是看边境凶险,舍不得慧王殿下身赴险境?既如此,臣也很怕死,臣一家九代单传,又尚未成婚,且上次的过错臣最近总忘了反省,怕还担不起这将军之位。”

“楚玚!”

皇帝暴怒,大踏步几步走下玉阶,恨不得站到楚玚眼前去。可几步,又在阶上停下。冷着脸看着阶下。

整个大殿此时静的落针可闻,众大臣老老实实跪着,头恨不得藏到金砖下面去,连粗重点的呼吸都不敢。生怕成了大祸之下的池鱼。

皇帝与楚玚的针锋不是一次两次了,楚玚乃先皇长公主所出,皇帝登基时,先皇年迈,大庆朝遭逢叛臣兵变,楚玚生父亦是附马的宣平公三次救先皇及当今皇帝于危难,辅佐皇帝登基,是以先皇临终前只下了一道封赏令,赐宣平公之子萧玚国姓,改名楚玚,萧家世世代代享国公尊荣,后代皇帝不得违背。

后来宣平公因为平叛重伤早逝,公主伤心欲绝,也早去了,皇帝对萧家更是感愧在心,对二人幼子楚玚可谓是极尽安抚,从小接到宫中抚养,成年便在国公爵位之上再封将军,更是寄予厚望。

可这楚玚一日日长大成人,却是让所有大庆朝臣惊掉了下巴,因为他那一顶一的皮囊下,却有个性格乖戾张扬,喜怒无常的里子,一里一外,反差极大,且行事从不守规矩,我行我素,目无尊长,狠厉非常。

可在这样多短处下,却也有独一样的长处。那便是在他十八岁那年,楚玚与皇帝长子楚煜白同年成年,成年当年,秋狩比武校场之上,皇帝一时高兴,派了身边护卫下场去偷偷测试两个孩子的武艺。

测试毕,护卫躬身喜声奏报:“恭喜陛下,慧王殿下不仅武艺精湛、招式精妙,而且聪敏有慧根,不日研修,武艺定可大有长进。”

皇帝喜上眉梢,赐了护卫半年的俸?,方继续问道:“楚玚呢?他身子弱些,如有不足,你要时不时提点他些。”

护卫脸色一凝,尴尬有余,半晌,咬牙只说三字:“臣输了。”

皇帝脸色一僵。

整个比武场上霎时一静,因为,整个比武场都知道,那个测试之人,正是当年皇帝身边武艺最为高强的护卫,习武已有多年,而楚玚,不过刚刚成年啊!自此,楚玚便一战成名,成为整个大庆朝比武场上的传说。

皇帝最终还是重新回到龙椅之前,背对朝臣,冷声开口:“你不去,连校尉也不必当了,传朕令,贬楚玚为兵卒,公侯爵位保留,傣?取缔,以后,不许上朝。”

楚玚瑶瑶躬身:“谢陛下!”

***

雪原之上,那被黑沉铁剑抵着颈侧的小影终于开口说了话。

风雪漫天,铁剑比冰还冷,她的声音沙哑却平静:“你……能带我去找楚玚吗?”

瑞王楚煜城此时早已力竭,四天前他追敌军时迷了路,且身负重伤,多日来靠吃雪续命,如果再出不了这雪原,他必得将性命都交代在这里了。

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他口吐一丝腥甜,握不稳的铁剑也跌落至脚下,寸余厚的大雪,铁剑落地,连一丝声音也无。

“楚玚?贺云璃,你昔日当假郡主时,不是最喜欢围着我皇兄转吗?”楚煜城弯下腰,双臂撑着大腿,重重喘着粗-气,“不过不管你要找谁,只要救了我,我一定带你去找!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我可是大庆皇子楚……”

楚煜城力竭,单膝跪地,最终整个身体直通通再次倒入雪中。

风雪漫天,不远处忽而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阵阵马蹄。

楚煜城尚有一丝神智,急促的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中,他满怀希望,在雪中扬起脖子,却见,一队足有二十人以上的骑兵部队,手持羌夷军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们团团围住。

楚煜城心中一凉,他想举剑,可力不从心,他想站起,甚至不能。

羌夷骑兵们满脸兴奋,目露凶光,口中说着成串的羌夷族话,高大的战马已将倒在地上的楚煜城围个密不透风。

可此时此刻,他的身边只有一个被流放边境的假郡主,楚煜城冷笑,满齿腥甜……‘唉!天要亡我!’

作者有话要说: 注:楚玚(yang,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