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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伤逝

小蓝从厨房跑出来,边擦着手上的面粉:“少奶奶,刚才牛耳在外面报告消息,我见你睡着了就没叫你,他说少爷今天跑到街上到处打听女人用的东西,什么胭脂水粉的买了许多,当宝贝一样用布袋子装了揣在怀里,他现在在找酥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叶芙蓉总算放心了,含笑摇摇头,这个家伙其实不傻嘛,还知道疼自己媳妇,看来自己还算嫁对了人,日子并没想象的那么难过。

看见她在树影中明暗的笑脸,小蓝心头一热:“少奶奶,少爷其实挺可怜,听说他小时候很聪明,到了五六岁的时候不知道得了场什么病,病得脑子都糊涂了,大太太也是那时候疯了,老爷从此再没生过孩子,他连娶了两房姨太太都没为他生下一男半女来,大家私底下都说是金家遭了诅咒。”

刚出了些汗,叶芙蓉觉得浑身恹恹的,斜靠在卧榻上,朝小蓝挑挑眉头道:“小蓝,以后这种话不要在别人面前说,老爷知道了又要责怪,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躲在这个院里就当他天下太平好了!”

小蓝笑了笑:“这个我当然知道,我才不会跟你惹麻烦呢,老爷好像总喜欢跟你过不去,昨晚我都吓傻了!”

叶芙蓉冷笑一声:“不用管他,我们仍是把门闩落了,除了自己人谁都不准进来,我就不相信我躲都躲不过去!”

看小蓝一手面粉,她有些跃跃欲试:“小蓝,今天包饺子吗,你把面粉和好没,等下我也来包几个!”

小蓝扬扬手:“快和好了,你不要弄脏手了,我先包一点放着,等少爷回来再下好不好。”

正说着,门外响起家宝惊天动地的声音:“媳妇,我回来了,我给你买了许多好东西,快开门啊!”

一旁的老妈子连忙下了闩,家宝老远就摇晃着一个黑色布袋,一口气跑到卧榻边,他席地一坐,拉着叶芙蓉的手把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来,一件件显摆给她看:“他们说这个叫胭脂,可以让女人看起来水灵灵的,还有这个,擦上去香喷喷的,来,我给你擦点试试。”说着,他拿起那怪模怪样的瓶子就要往她身上擦。

小蓝和两个老妈子都跑来看他的稀罕物事,叶芙蓉连忙拦住他,含笑叱责道:“你出去玩就玩,干嘛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你哪来的钱,不怕爹责骂你么?”

家宝委屈地嘟着嘴:“管家一直要人跟着我付钱,爹不知道。你都不准我试,难道不喜欢吗?”

小蓝大笑道:“少爷,少奶奶是担心你哪,她今天急坏了,刚还在问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家宝欢呼一声,撇下东西,扑到卧榻上,一口亲到叶芙蓉唇上:“媳妇,你好了吗,还痛不痛?”

见大家都含笑看着,叶芙蓉脸羞得通红,在他胸膛捶了一下,悄声道:“这么多人在,不要这样毛手毛脚,不要问这个问题!”

家宝似懂非懂,乖乖从卧榻下来,叶芙蓉刚松了一口气,在大家的笑声中,家宝把她腾空抱起,飞快地跑回房间,还顺便把门关上。叶芙蓉只觉得一阵腾云驾雾,被他又丢到床上,他喘都没喘,扑到她身上:“媳妇,你好了没,我还想玩昨晚那个!”

叶芙蓉无可奈何,在他额上轻轻亲了一口:“家宝,你听话好不好,那件事情要晚上才行。我们现在去包饺子,我包个糖饺子给你吃……”没等她把话说完,家宝一拍脑袋,从床上蹦起来,跑到门外拿了个纸包进来:“媳妇,我给你买的酥糖,你尝尝看。”

叶芙蓉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连连点头:“真好吃!”家宝眼睛更亮了,满脸都是笑容,凑到她唇边舔了舔,边点头道:“真的很好吃!”叶芙蓉戳戳他的额头:“坏蛋,这里不是有吗,来舔我做什么!”家宝也不答话,笑嘻嘻地把她拥在怀中,细细舔着她的唇,叶芙蓉心潮顿时澎湃,紧紧搂住他的脖颈,闭上眼睛享受这温柔的时刻,良久,他吻到她耳垂,好似发现新大陆般:“媳妇,你有耳洞怎么没见你戴耳环呢,我见别人都有啊?”

她无奈地笑了,大娘搜刮走了她全部的首饰,到了金家,金继祖不知道是怕什么,除了衣服和食物连一件首饰和一块银元都没有给过,她轻轻拍拍他的脸:“没有就没有嘛,不戴那玩意也行,省得麻烦!”

家宝恋恋不舍在她唇上亲了口,呵呵笑道:“没关系,媳妇,我马上去帮你买,我要买最漂亮的给你戴,你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回,你等我吃饺子!”他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在门口回头朝大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我去跟媳妇买东西,你们等我回来吃饺子啊!”

叶芙蓉卷起袖子走进厨房,小蓝正忙得满头是汗,她见面已经和好,连忙把擀面杖和面板拿出来擀饺子皮,两个老妈子也来帮手,一个继续和面,一个把擀面杖接了过去,擀得飞快。叶芙蓉和小蓝干脆歇手包饺子,笑笑闹闹间,饺子很快就包完了,日头已经从树梢下来,开始缓缓地移向西边,叶芙蓉连忙要小蓝去问护院少爷的行踪,大家却都一直摇头。

想起上午的那个梦,叶芙蓉慌了神,连忙要护院们出去打听,小蓝见她神色有异,劝道:“少奶奶,你放心吧,少爷不会有事的,少爷以前就经常在外面玩足一天回来,有时候甚至到了晚上还不想回来,要不我先下碗饺子给你吃?”

叶芙蓉摇摇头,颓然坐到卧榻上,轻声道:“你们先吃吧,我要等他!”

小蓝觉得她有些杞人忧天,也没有多理会,和两个老妈子一起下了三碗饺子吃了,见她仍呆坐在卧榻上看着门口,不禁有些黯然,本来以为少爷的喜欢会让她高兴起来,少爷根本就是个缺心肝的,哪里懂得人间情爱呢,这个美丽灵秀的女子到底还是嫁错了人。

在一片让人恐慌的静谧中,太阳从中午时分的金色渐渐变成橙色,渐渐又变成朱灰,渐渐变成赤黄,最后,竟完全成了鲜红,那是真正刚从脉管中溢出的鲜血的颜色,西方全染成这种凄厉的色彩,整个大地笼罩着一种诡异的氛围里,一个老妈子呆呆望着天空,喃喃道:“少奶奶,我活这么大岁数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天,漂亮到让人觉得害怕!”

叶芙蓉仍呆坐在卧榻上,心底有个声音在呼喊:“老天,你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我求求你!”

一辆吉普车缓缓地从甘蓝桥穿过,程行云远眺着情人崖,眉头纠结:“赵军长,日本人想以东北为据点,向长城内推进,热河首当其冲,情报说日本人已经蠢蠢欲动,我怀疑下半年总司令就会要我们集结,可是我们现在的装备太落后,我真的很担心啊!”

赵黑熊重重拍上他肩膀:“司令,你放心,他们日本人有飞机大炮装甲车,我们的手榴弹和大刀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我们杀一个不赔,杀两个还赚一个,弟兄们都说了,他们要是敢来,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还以为咱们中国人好欺负!”

他一拍大腿:“狗日的张学良,东北这么大个地方被日本人放三两枪就抢走了,什么少帅,我看真是个天底下最大的孬种!他娘的,他们千万不要撞到我赵黑熊手里,我要是不把他们一锅炖了就把我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坐在前面的刘副官呵呵直笑:“赵军长,话别说这么早,总司令都说了,他们的装备太先进,我们得讲点策略,可千万不能白白当了炮灰!”

谈笑间,车顺着甘蓝河开向下游的驻军总部,司机小王突然出声:“咦,前面那些人在跑什么?”

大家把头伸出窗外,果然有三个人顺着甘蓝河往下跑,一边大喊大叫着什么,赵黑熊一指河面:“不好,河里有人!”

程行云定睛一看,河中有个黑影载浮载沉向下游漂去,河水有些急,大家追赶还来不及,哪里有办法跳下水去救,程行云连忙对小王说:“快开到前面的坝口,哪里有人正在操练,叫多些人下水,两边拉起绳子拦住那人,一定要把人救上来!”

吉普车离弦的箭一般向前驶去,很快就到了坝口,坝口其实只是一座小小的木桥,是驻军总部所建,专门供军队来往操练,因为两岸都是巨大的操场。

大家下了车,程行云叫人火速找来绳子,让大家从桥上一个个跳下,扶着绳子组成一堵人墙,随着呼叫声越来越近,落水那人飞快地漂下来,大家连忙把人挡住,扶着绳子把人送上岸去。

追赶的人也到了,一个长工打扮的粗壮汉子径直跑到程行云面前,扑通跪倒:“程司令,谢谢您的帮忙!”其他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落水那人身边,刘副官正在救治,让他把喝的水吐出来。

程行云皱皱眉头:“你是谁,那落水的又是谁?”

汉子抬头看着他:“ 您不认识我啦,我是牛耳,您到金家还是我通报的呢。落水的是我家少爷,他今天不知怎么啦,非要去买一对最漂亮的耳环,我们在街上挑了许多都他都摇头,打听到甘蓝河边有个银匠的手艺不错,就带他去找,谁知道少爷路上买的丝帕被他玩飞进河里了,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他已经跑下去捞,谁知脚没踩稳被水冲下来了,我们只好一路跟下来。程司令,我们少爷可千万不能有事,要不然我们可就惨了!”

程行云心里一动,转头走到刘副官身后,金少爷面色惨白,肚子胀鼓鼓地,水正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那两人远远跪下:“程司令,求求您把少爷救活,我们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

赵黑熊见金少爷没有动静,嚷嚷道:“刘副官,这傻子不是真的死了吧,你再想想办法,这大活人哪里会吃两口水就死了!”

等金少爷的肚子平了些,刘副官捏着他鼻子给他做人工呼吸,边按压他的胸膛,随着他的动作,金少爷口中又流出水来,大家都紧张地看着,程行云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不知不觉间脑门上已冒出晶莹汗珠。

过了一两个小时,金少爷肚子平了下去,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刘副官汗水淋淋地抬起头:“没办法,我已经尽力了 ,你们还是回去安排后事吧!”牛耳三人惊得魂飞魄散,扑到金少爷身上嚎啕大哭,程行云呆立良久,见刘副官和赵黑熊正定定看着自己,叹息道:“派人通知金继祖吧!”

他转身走向吉普车,刘副官和小王要跟,他朝他们摆了摆手,直接坐进驾驶室,把车飞一般开向乱坟坡。光秃秃的乱坟坡上夕阳正红,红得好似淋漓的鲜血,让灰褐色的土地顿时亮丽无比,偶有从石缝中钻出来一支枯瘦的草,躲在石头后在风中颤抖,好似恨不得就此倒下,成土成泥。

程行云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乱坟坡,对着西边缓慢跪倒,从喉咙里发出兽般的吼叫,这声音回响在苍茫大地,惊得灰色的野兔到处乱窜。良久,风中响起他低低的呜咽:“大哥,我对不起你!”

当金继祖踉踉跄跄带人来到河边,金家宝全身已被人蒙上一块白布,金继祖抖抖索索把白布揭开,立刻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喊,他痛哭片刻,抹着脸直起身来,满脸颓丧地把手一挥:“给我抬回去,顺便通知少奶奶!”

没有人愿意去通知叶芙蓉,人们走过那间正院时,都别过头去看青灰的墙,宁可让那青灰模糊自己的视线。前院突然响起惊天动地的甘蓝送别调,锣鼓缓慢而沉重,一声声好似要割裂人的心脏,小蓝和两个老妈子软到地上,都已经泣不成声:“少奶奶,您出去看看吧,事情好像不大妙……”

当夕阳挣扎着露出最后一点光芒,那凄厉的送别调也飘进叶芙蓉的耳中,她一直纷乱的思绪突然平静下来,在送别调响起那一瞬间,她从茫然中惊醒,终于找到了归宿。

她转头看了小蓝她们一眼,把衣服整了整,娉娉婷婷走到门口,然后轻轻下了闩,低头瞥了眼脚上的黑色缎面绣花鞋,挺直胸膛,就此走出门外。她穿过长长的甬道,目不斜视,一直走到前院,在进前院的门槛时,不小心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又扶着墙壁站稳,深吸一口气,径直走了进去。

前院里,一个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的人正静静躺在花丛中,门口一人面前摆着个锣鼓,正拿着鼓槌一下下敲着,管家满脸灰败,正在交代长工做事情,他们的身后,金继祖靠坐在高背椅上,眼睛紧紧闭着,好似跟这一团热闹隔绝开来。

不知谁眼尖先看到叶芙蓉,叫了声少奶奶,人们顿时安静下来,纷纷把视线停到她身上,连金继祖也直直地看着她。只见她一身银白丝缎长褂,下面是一条黑色绸裙,阳光撒在她身上,那白色上仿佛有鲜红的光芒流动,更显得一张脸苍白憔悴,楚楚可怜。

叶芙蓉浑若未觉,目光直直地看向那沉睡的人,迟疑着走向他,用颤抖的手揭开脸上的白布,伸手抚摸着这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鼻子和嘴唇,她的手指踌躇着停在他唇上,仿佛那仍有温度,或者,那里的温度仍留在她心中。

她的泪无声地落下,那一刻,她恨不得指着天空咒骂:“老天,你何其不公!我实在没做错什么事情,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我刚刚才知道幸福的滋味,你为什么下一秒就要把他夺走?”

小蓝不知道何时跟了出来,扶住叶芙蓉摇摇欲坠的身子,哽咽道:“少奶奶,你不要太伤心了,回去休息一下吧!”

金继祖长叹一声,踱到她们身边:“小蓝,你把少奶奶送回去,我等下有话问她!”

他呼吸间浓浓的烟味喷到她们脸上,叶芙蓉悚然一惊,死死抓住小蓝的手,小蓝连忙把她搀住,小声道:“老爷,我们先回去了!”说完,半拖半拽地把她拉了回去。

感觉到她的恐惧,小蓝几乎痛哭出声:“少奶奶,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你可千万要想开些啊!”

当最后一抹鲜艳没入无尽的深渊,叶芙蓉茫然地看着天边,突然笑得满脸泪水:“是啊,我还年轻,竟然不知道要如何过下去……”

黑夜终于来临,甘蓝城里的送别调一声比一声凄凉,甘蓝城沉默了,任由哗哗流水冲洗自己的胸膛,把深深的苦痛,一个鼓点一个鼓点敲击着,告诉人间,漫长的,不止是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