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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回 此身无寄 风雨同舟

再过两个时辰,洛天河秦逸城同时出殿,各位峰主神情殷切,上前等待答案。风剑心跪在殿外,怯怯抬脸,想从他们的面上看出大师姐是否安然无恙。洛天河没说话,视线略过众人,忽然向她招手道:“你且过来吧。”风剑心登时心慌意乱起来,暗道,莫非是大师姐出了变故,老祖宗这是要拿我偿命?一时悲从中来,双眸垂泪,一路膝行至洛天河面前跪倒,“老祖,难道是,难道是师姐她……”

符静慈到底心慈,正要替她求情。洛天河道:“清儿已经无恙。不过现在她还不想见任何人。”

这些不想见的人里当然也包括他和秦师弟,毕竟是两位老祖宗下令隐瞒的死讯。

“她特意与我解释过,她昏死的事情与你无关,让我们不要为难你。她不肯说出是谁那就罢了,事已至此,她平安无事就好,这件事,我和你秦太师父都暂且不打算追究。”秦逸城还有些不服,洛天河抬手止住:“好了,此事到此为止,你们各自散去吧。”各峰告秉师尊,各自回峰。

风剑心不敢擅离,撑着单薄的身体,站在门外守候,不时按揉打抖的膝盖,好使它不会突然发软,跪倒在地。此时,她早有暗伤,膝盖积淤浮肿,幸好雁妃晚给她服用剑宗的保命灵丹,才让她的伤势不至继续恶化。直到戌时三刻,玉衡侧殿的大门吱吖打开,风剑心闻声,登时清醒过来。

洛清依见她站在门外,略感意外,不是都让他们回去吗?“你怎么还在这里?”风剑心认真打量着她,见她此时双眼通红,脸色病弱苍白,近乎没有半点血色,随时就要撑不住的模样,心里忽然就疼得发紧。她终是克制不住,突然将师姐抱住,“师姐!师姐,呜呜呜……我心里好难受啊!师姐,呜呜……”洛清依瞬时热泪盈眶,软软的回抱着她,苦笑着道:“是我没了爹娘,怎么你难受得紧?”风剑心直白道:“我瞧着师姐难过,我也……我也难过得很,可是,师姐还活着,我又,我又真的很高兴……我真怕,我真怕你……呜呜呜……”洛清依无奈,反倒安慰起她来,用拇指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凄然笑道,“爱哭鬼,眼泪袋子,我好不容易忍住不哭的,你莫要再惹我哭,知道吗?”她声音轻柔,还带着哭腔的暗哑,好似真的随时要哭出来。

风剑心真怕她哭,不住点着脑袋,随即摇落朵朵泪花。

“咱们回风香小筑吧?在这里,我睡不着……”洛清依刚刚脱离危险,身体还虚弱着。她身份尊贵,没有她的命令,没有人敢擅自来扶她。搀扶病人的重任理所当然的落在小师妹这里,可风剑心膝盖疼痛,脚步虚浮,走起路来也是有心无力,踉踉跄跄。

“心儿走起路来怎么这样跌跌撞撞的?师姐都要叫你绊倒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风剑心眼眶微红,“师姐,我想学武功……”她咬着唇道,“昨日师姐倒在我面前时,我当时三魂七魄都要没了。我想救你,却抱不动你……那时,我就觉得自己真的好没用……”

洛清依没再说话。练武的话题让她想起父母离世的残忍,残忍到让她至今都不愿意接受事实。她真希望,这两天她经历的不过是一场黑暗的梦魇,等到她醒来时,一切都没有发生。

心里充斥着无尽的沉痛与悲伤,唯有牵着身边的这只手时,才让她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残忍和真实的痛楚。

走过花路小径,已经能望见小筑的模样,洛清依忽然跟她说:“我问过爷爷他们,知道爹娘在川北亡故的事情。”

风剑心倏忽凉透,如坠冰窟。她脚步顿住,放开洛清依的手臂,失神的沉默。等待着,那如同刀剑般的责难,等待着来自正义对她的审判!可是,唯独她,唯有带给她希望和温暖的这个人的疏离和憎恶,让她无法承受,也恐惧接受。

洛清依似乎能看透她内心的恐惧,说出来的却不是愤怒的指责和怨毒的仇恨,甚至就连对她的温柔也是一如既往的,“我没有怪你,知道吗?这件事本来和你也没有关系……爹娘救你是因为你值得他们去救,但就算没有你,他们也……这就是命,命中注定他们逃不过那场劫难……”

之所以他们会将愤怒和遗憾都发泄到风剑心的身上,那是因为他们觉得不值得……小叫花子和剑宗的继承人,两者的身份相差太远太远,远到让他们总是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着要是能用她的命换回来洛君儒和秦绣心的……那该多好啊,不是吗?

洛清依回望着她,眼神清澈柔和,也极致温柔,“这不是你的错。我失去了爹娘,我也很难过,可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你永远不要因此责备自己。”

风剑心再也按捺不住,扑进她的怀里,心房热意滚烫,恨不能当场向她剖白心迹。

洛清依眼圈微红,无奈苦笑,“爱哭鬼,你怎么那么多眼泪啊?”

“师姐,师姐,我发誓,要是,要是我的命能换回来师父他们的命……我,我会换的……”

这话说的诚挚,却也天真。洛清依抱着她,呢喃道:“换不回来的,换不回来的……”

清泪滚滚,心碎如焚。

抑郁的哭泣飘过幽深的花路,在静谧的镜湖起舞,摇曳着风香小筑,像是婉转悲鸣的哀歌……

回到小筑,风剑心先烧水为她准备沐浴。

沐浴会给心灵带来的宁静。

她因着脏腑的暗伤和膝盖的疼痛,想要提桶将锅炉灌满就显得很是不易。正在为难之际,忽来的纤纤玉手就将她手里的桶提过去,那人当然就是洛清依。风剑心意识到什么,连忙追上去,“师姐师姐,你的病还没全好呢,这些粗活还是让我来吧。”洛清依可是堂堂的剑宗大小姐,往常哪里做过这些?

风剑心想劝,可洛清依这时不知为什么固执得很,这次没听她的。好在提水这事嘛,单纯就是些力气活。洛清依挽起袖沉桶提水,走起路来的居然比她这个膝盖劳损的小师妹还快。直到来回三四次,将锅炉装满,风剑心跟着她跑都是气喘吁吁的,洛清依呼吸却半点没乱,当真教她啧啧称奇。

小师妹不禁疑惑,怎么大师姐从鬼门关走过一遭回来,这气力反而见长?难道这就是练武的好处吗?还未等她想出所以然来,洛清依望着小镜湖,忽然说道:”心儿,等到空闲的时候,咱们做架水车吧?”

风剑心完全跟不上她现在跳脱的思维和幻变的情绪,只能似懂非懂的微微颔首。

沐浴更衣完后,风剑心忙去洛清依房外侍候,还未靠近,隐隐听见房中传来啜泣之声。其声婉转哀绝,肝肠寸断,风剑心就是听着,也觉黯然神伤,悲不自胜。洛清依装得再是坚强,终究是个刚过十岁生辰的女孩子,骤闻双亲死讯,从此孤苦无依,这样的至悲至痛,岂是一朝一夕可以治愈?

等到准备在浴桶中的热水凉去,洛清依堪堪止住哭声。风剑心不言不语的走进来,斗胆悄然坐到她的床边。洛清依躺在床上,睁着哭的红肿的眼睛,眼里却没有困倦的睡意,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空洞无神。风剑心没有说话,此时再多的言语也无法抚平师姐内心的悲恸和空虚,她现在能做的,唯有静静的陪伴而已。

半晌,洛清依的手忽然环住她的腰,风剑心刚刚沐浴完,身体还带着宁神益气的合欢花的香味,以及若有似无的一缕清甜的淡香。洛清依意识朦朦胧胧的,唯有在抱着她的时候,心里混乱的痛苦和悲伤才能稍微平和些许,让她在无所适从的寂寞和空虚中,稍微感到一点宁静。

风剑心终是没忍住,鼓起勇气伸手去抚她的发鬓,她温柔的拂拭她的黑发,无声而胆怯的传达着,想要永远陪伴的承诺和相互扶持的心意。现在,就在这里,她们相互温暖,彼此依靠,从对方的体温里攫取活着的意义,透过对方的眼睛,望见飘渺的未来。

洛清依的声音清浅柔丽,温柔的让人的心忍不住发颤,“明日,同我去爹娘的坟前祭奠好吗?”风剑心无法拒绝她,说道:“我到师父师伯的坟前拜过几次,知道他们葬在什么地方。”

“他们合葬在一起吗?”

风剑心道:“当然是的。”

洛清依没有说话,半晌,忽然道:“要是将来我和你一起死掉,葬在一处好吗?”风剑心教她这话惊到,以为她心存死志,忙道:“师姐你吉人天相,福大命大,可不能胡说八道,胡思乱想啊!”洛清依苦笑着翻过身,背对着她,“与你说笑的,看你吓成这样,你既然不愿意,师姐也不勉强。我知道我是薄命之人,可不能连累了你。”风剑心不以为意,道:“我不是贪生怕死……不,我原来该是怕死的。不过要是为了师姐,就是死也值得。”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风剑心想,大师姐就是这样值得为她死的知己,是她的好师姐,好朋友。

她的眼神纯澈,叫人动容,洛清依受不住这样真挚的情感,没敢看着她的眼睛,岔开话,“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起这样圆滑的话来了?”风剑心立刻辩白道:“苍天在上,我说的不是假话,师姐你要相信我啊。”

不过是还未及豆蔻之年的女孩子们,说起生死之事,居然这样可笑而无惧。洛清依开始后悔将失控的郁结的情绪传染给她,决定终结这个话题。“我们不说这些话了,怪让人伤心的,师妹你快躺过来,今晚,你陪着我睡觉吧?”风剑心当然不敢,“要是让人知道,这样不好……”洛清依有恃无恐,根本没在意这种事,“你我闺中秘事,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

风剑心想到此刻她心中的悲痛,真怕她夜里想不开,做出傻事来,也只能答应。她总是无法拒绝她的,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风剑心轻悄的脱去鞋袜,躺到床上去,洛清依随即将她抱住,脸凑近她的肩窝,缓缓阖上眼睛。风剑心登时身体紧绷起来,直到耳边听见轻浅的呼息,渐渐放松身子,在一阵少女的清淡馨香中缓缓睡去。

翌日,清光微晞,照进小筑,透入纱窗。风剑心素来醒的很早,今天醒来,居然早早就不见洛清依的身影。唯恐她寻短见,风剑心没顾得穿上鞋袜,连忙下床寻她踪迹。慌慌张张找出屋外,却见百花深处,小镜湖畔,洛清依形单影只的坐在岸边,望着面前清冽幽深的湖面出神。

风剑心暗暗懊恼自己一时贪睡,也不知道大师姐是什么时候起的,更庆幸醒来时,还能见到她的身影。小姑娘静静守望着,确定她不会跳进湖中,才转身去厨房为她布置早餐。经此剧变,洛清依惊闻噩耗,此时想来不会有什么胃口,风剑心简单的熬煮清粥,再添小半勺白糖。放到温时,风剑心端着白粥出来,洛清依还坐在岸边,甚至没有动过半点地方。

她终究放心不过,端着碗过去,等走到她侧前时,终于看清她现在的模样。

洛清依眼眸黯然无神,浑浊悲苦的眼睛泛着红,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风剑心心里闷闷发疼,她就知道失去父母的悲痛绝无可能在一夜之间治愈,那是漫长的,刻进骨髓里的,隐隐作痛的悲伤。风剑心在她身前跪下,将碗捧过去,“师姐,您吃点吧?”洛清依紧抿着青灰的唇,连眼神也没有动摇过。小姑娘见她如此,心中苦涩,眼眸含泪,“等会儿,我们就要去见师父和师公,师姐您这样,他们就是在天上也不会安心的……”洛清依的身体微微颤抖,眼角微湿,泫然欲泣,“他们要是心疼我的话,就……就活过来嘛……”随即苦涩道:“抱歉,我居然会说这样的疯话……”

小姑娘不忍再看,也不会安慰,最后将碗放下,然后走进烂漫绽放的花丛里。

“师姐,我们折些牡丹去可好?”洛清依不以为意,失神的点点脑袋,视线总算落到她处,见她折花,不禁问道:“你这是做什么?”风剑心若无其事的说道:“现在距离菊花开的时候还早呢,所以啊,我就想,要不先用牡丹替代……”洛清依终是理解她的意思,她是想着今日去祭拜的花吧?

见她在花丛游走,因她右掌不能合握,左手折下的花就只用右手小臂夹着,这样的景象,显得笨拙,狼狈,也让人心疼。洛清依心中不忍,忽而捧起粥碗灌饮两口,随即站起身,悄悄走到她身后将她掉落的花枝捡起,“我来折吧,你去准备花篮。”风剑心见师姐终于肯振作起来,登时感动的连连点着脑袋,乖巧的跑去小筑提花蓝。

洛清依在前面折花,”也不知道这时节有没有早开的君子兰,那是爹爹最喜欢的花……“

”那师父呢?师父喜欢什么啊?“

”娘亲的话,是斗雪红吧?张扬艳丽,就像她那样……“

洛清依和风剑心一前一后的走在百花丛中,谈天说地,折花弄草,直到花篮盛满,那种剧烈沉重的悲伤就在她们有意无意的默契里,渐渐缓和宁静。

摇光峰的西山坳坐落着剑宗的葬魂林。

剑宗七峰以摇光的地势最深,方位最凶,阴气当然也最重。凡因战而亡的剑宗门人,除家属乞骨还乡者,皆可葬入碑林,以昭英烈,敬苍天。若尸骨无存者,可在此设立衣冠冢,身灵永在,以英魂铁骨造铸宗派基石。剑宗在此传艺授道已有二百余年,期间战死英杰不计其数,山中碑墓更逾万座。

摇光峰西山坳占半山之地,阴幽寂静。传说此峰埋骨万具,阴气极重,逢夜之时,时有山鬼幽魂嚎哭夜叫,使人敬而远之。故而剑宗七峰,以摇光峰收徒最少,门下也常出异类。风剑心陪着洛清依到葬魂林,茫茫雾中,碑墓林立,时有黑鸦怪啸,鬼气阴森,使人不寒而栗。她们心怀敬畏,走过座座坟碑,循着高挂的魂幡,找到最当间那座偌大的新坟。

洛清依此时才真正意识到双亲故去的事实,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心中苦闷,险些站立不住。风剑心情急,忙将她扶住。跟随她们的剑宗弟子开始摆设香案祭品,最后对着坟前躬身一礼,随即识时散去。洛清依双膝一软,即在坟前跪倒。

花岗岩石碑镌刻着四句:英侠魂去,红颜薄命,伉俪情深,埋骨同衾。再刻二人名姓,同葬在一穴之中。洛清依回忆起父母生养之恩,天高地厚,不能报答,念此不由潸然泪下。风剑心沉默着跪在旁侧,恭恭敬敬的叩下三个头,洛清依既然不起,她就陪着她跪。约莫过去一个时辰,直至太阳升起,微有灼热之感,风剑心知她体弱,再跪下去怕她经受不住,再叩首,站起身来。洛清依此时无暇他顾,当她是受不住这罪,并未勉强,更不出言苛责。

日光愈烈,洛清依额角渐渐沁汗,眼前蒙蒙发黑,就在这时,一道影遮过来,洛清依下意识望去,却见风剑心撑着蕉叶又在她身边跪下。洛清依嘴唇张合,终是不忍,“你先回去吧,莫要再陪我,让我再看看爹娘。”风剑心将叶影全往洛清依这边靠,她道:“师姐身骨弱,这样下去经不住的。你要不走我就不走,就等师姐晒晕过去,我便背着师姐回去。到那时,最多不过被老祖宗们一掌要了性命。”洛清依不信,“爷爷和外公俱是正道宗师,德高望重,岂是滥杀无辜之人?你莫要乱讲。”

风剑心当然不会在她面前乱嚼舌根,不能告诉她早在昨日她就已领受过秦太师父一掌,要不是三师姐救命,她怕是要当场毙命。心道:师姐总归是老祖宗们的心头肉,我不过是不相干的,老祖宗们为师姐大发雷霆也是情有可原……洛清依见她不言,想起早前她还挨过天璇峰一顿痛揍,也不好说宗门友爱,师徒和睦的大话,忽然想起什么,问她:“你先前叩首,为什么不叫师父师公?”

风剑心眼神黯然,叹道:“师父师公对我有救命之恩,可惜我资质太差,没学到什么本事,实在愧对他们的在天之灵。想来师父若是有知,定要后悔收下我这么个徒弟,是以不敢乱叫师父,怕她老人家不高兴……”“胡说!我爹娘岂是这样的人?”洛清依秀眉稍蹙,也知她素来卑微,说道:“你也不必这样妄自菲薄,心儿就算,就算练武不成,总也还有别的好处。”

风剑心知她在安慰自己,微笑着表示心领,忽然眼前发黑,身体虚软,就要栽倒在地。幸而洛清依将她扶住,心疼道:“你撑不住的,快回去吧。”风剑心眼神飘忽,缓过气来,苦笑道:“想不到我身骨竟然比你还差,居然倒在大师姐前面……”洛清依解释道:“你丝毫没有武学根基,哪能和我在这里苦熬?你不知道,我这病疾甚是怪异,真气时强时弱,时有时无,生死更是难以意料。这次突然发病,不想因此使我吐出体内阻滞的淤血,致使气血通行,脉象缓和,还能继续苟活下去。况且……我不可能一辈子都活在梦里,迟早要知道真相。现在这样,未尝不是因祸得福,是以爷爷他们才答应我,不再追究此事。”

小姑娘本来还要问她,到底是谁告知她父母的死讯,害她险些命丧黄泉,可惜还没说出话来,一阵天旋地转,作势要倒,洛清依知她承受不住,就算她在坟前祭拜三天三夜也是无济于事,总算答应与她一道回去。临别之时,再度频频回顾,眼中凄凄惶惶之色,终是不忍再看。

回到小筑,洛清依进房落下门闩,风剑心知道此时正是她运功调息的时候,没敢惊扰,自觉退到门外。等到洛清依行功完毕,门外如同算好那般,准时响起轻轻叩门的声响。洛清依穿好鞋袜,过去打开房门,见风剑心站在门外,捧着小碗,静静恭候。现在正是用饭的时候,洛清依发现这位小师妹对按时吃饭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着。她转过身走回房内,神情恹恹,道:“你吃吧,我现在没什么胃口。”风剑心跟在她身后,闻言双肩微塌,眉眼低垂,跟着她走到桌前,将碗放下,还想再劝,“师姐,多少吃点吧?你说过,那个什么,蝼蚁尚且……”

她话还没说完,洛清依的眼睛倏忽锐利起来,“你做的这是……”风剑心全然没察觉到师姐陡然阴沉的情绪,或者是,现在心力交瘁,内外俱伤的她已经无法再顾及到这种变化。风剑心欣慰的将碗推到师姐面前。

那就是简单的清汤挂面,中间放着荷包蛋和青菜叶,荷包蛋上还歪歪斜斜写着个形似“寿”的文字,若不仔细看都快要瞧不清楚。“长寿面?”洛清依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眼神清辉倏然冷冽,风剑心这时恍恍惚惚的思绪回神,突然意识到什么,登时后悔不迭,恨不能当场撞死!

在师姐已经知道师父师伯死讯的现在,长寿二字几乎可以说是最恶毒的挑衅和嘲讽。

小姑娘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作势就要将面撤走,“对不起,大师姐,我这就换掉……”风剑心慌忙挽救,洛清依却忽然按住她的手腕。

“师姐,这……”风剑心还以为大师姐这是不打算给她机会,甚至就此将她逐出小筑,急的眼里簌簌落泪。

洛清依确实对长寿二字感到不适,要是换作别人,纵是她这样温和的性子也难免不会发怒。不过转念思量,洛清依随即释然,她相信小师妹是绝对不会对自己怀抱歹毒的恶意。她们以心相交,至真至诚,绝不会背叛对方,她就是对风剑心拥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信任。望着那碗面,半晌,她叹道:”也罢,你说的对。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想办法活下去……你坐下吧。“小姑娘心怀愧疚与不安的坐下来,怯怯的观察着师姐的神色。

洛清依望着她,见她怯弱的模样,知道是被自己吓着,向她浅浅笑着,尽量不让她察觉到那些疼痛的苦涩,“现在你我同是孤苦伶仃,从此以后,这小筑就剩你我彼此扶持,相依为命。”风剑心登时受宠若惊,同时愧不敢当,就她区区小弟子,哪里能说和地位尊贵,受尽荣宠的大师姐相依为命呢?

“可是师姐不是还有老祖宗他们,还有剑宗的师叔师兄们,他们对你都是极好的……”洛清依神色苍凉,微微苦笑,“他们对我当然是尽心尽力,宠爱有加,但是你知道吗?比起洛清依这样的病秧子,他们更看重的,是秦洛两家的血脉传承……”风剑心云里雾里,显然根本没懂她的意思。洛清依抚着她的脑袋,叹道:“现在有些事你还不懂,也不好说与你听。”

风剑心似懂非懂的点点脑袋,忽而想到什么,伸手摸进怀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方木盒,怯生生的捧到洛清依面前,“这,这是……送给大师姐。”

“给我的?”洛清依疑惑,见她点头,冰雪聪明的她立即就想到前日她莫名其妙的告假,“这就是你前日告假的原因?“风剑心抬起眼睛小心望着她,见她眼里并无不悦,才轻轻颔首。洛清依接过那方桃木盒子,恍然想到,”这是,给我的生辰礼物?“突逢变故,让她已经完全忘记生辰的事情。

她那时不过随意那么一说,她居然记在心里,还特意去准备礼物。这份心意,让洛清依空洞的内心感到些许温暖。缓缓推开锦盒,软垫之中正躺着一根白玉簪子。洛清依的眼神微怔,风剑心埋着脸不敢看她,因此没察觉到洛清依神色的略微僵硬。白玉微瑕,样式也简单,样式和工艺更不算精致,如雪的玉簪上刻着数朵寒梅。洛清依心中微暖,见风剑心那副明显就非常期待的模样,微笑着收取礼物,随便赞赏道:“寒梅立雪,意境极高,我很喜欢。”

风剑心眼里就绽出明媚的欢喜,那笑容险些要晃了洛清依的眼睛。她不由看得有些呆住,待到回神,随口问道,“师妹花了多少钱?”话一出口,洛清依顿时感到一阵尴尬羞惭。本来送礼嘛,钱多钱少,毕竟是份心意,问人家礼物的价钱,确实很是失礼。果然,风剑心脸上的笑容蓦地僵住,瞬间殊无喜意。洛清依暗自着恼,正不知如何向她道歉,风剑心却埋着脸,捏着手指说道,“我月银不多,大师姐的生辰又近,我,我现下就只能买得起这样的,不如,不如再过一阵……”她并非觉得难堪尴尬,就是怕太廉价的礼物,委屈了师姐。洛清依听出端倪,皱起眉道:“你把你所有钱都花光了?”风剑心怔了怔,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不高兴起来,顺着她话点头。

洛清依心里却无端愤怒起来,她是剑宗大小姐,又是门派的嫡亲血脉,老祖宗们以她的名义置备的“嫁妆”,不说堆金积玉,那也是万贯家私。其中剑宗名下土地田产就占去三分之一,每月亲传的那点月例不过是小小的零花,但是亲传弟子的月银到底几何她却是清楚的。这小呆瓜花掉全部的积蓄,那就是八两银钱,这簪子的成色样式怎么瞧来也绝对不值八两银子!想来是卖这首饰的无良商贩欺她年幼,还不识货,这才使坏心框她。

虽说洛清依爱惜她的心意,礼物就是一文不值也无所谓,可却不能让人这样欺负她!

“师姐,怎么了?”风剑心见她久久不语,稍稍抬起脸望她。洛清依攥紧手里的玉簪,却没告诉她实情。师妹至诚心意,若是知道教人骗了,不过徒惹她伤心而已。洛清依忙说无事,收下簪子。实则心中已有决断。

允师弟害我如此,虽无大碍,但也合该小惩大诫,这事就让他去办吧。

将玉簪收进锦盒,两人分面而食,吃完面,再到湖边散步。生活似乎就这样渐渐回到正轨。

直到夜里,洛清依沐浴更衣后,随即招来风剑心陪睡。小姑娘本来抵死不从,洛清依早就直到拿捏她的法子,独坐床边露出微苦的面容,不时发出哀哀的叹息,风剑心就意料之中的软下心来。还再三说明,夜里若是压着师姐不舒服,尽管将她唤醒也无妨。洛清依满足的拥着她薄弱的身子入怀,呼吸着少女的甜香,在黑暗中沉沉睡去。

同样孤苦的灵魂,同样寂寞的孩子,在迷茫和伤痛中相互依存。

自此,风剑心就常睡在洛清依的闺房,除每月两次老祖宗们亲临的时候,风剑心就会回去自己的房间。若是让宗主们知道,她这小姑娘居然敢爬主子的床,非打断她腿不可。

从此风香小筑侍花弄草,安闲自在。洛清依除调息养病之外,还负责教导她断文识字,而后教她明穴记脉,再带她练功习武。风剑心空闲之余,还去学习庖丁之术,为她暖床侍寝,无微不至。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当风香小筑的桃花第三次绽放之时,剑宗三年,恍如隔世,她和大师姐已是豆蔻年华,而宿命,早已悄然到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