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绣渊
乐正儒蹲下身子,浅色衣袍沾染尘土。苍老的手伸出摊平:“我带你去个地方,可好?”五岁稚子看不懂这个老人的神情,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深褐色的瞳眸里装着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但是稚子觉得老人需要他,遂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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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正儒蹲下身子,浅色衣袍沾染尘土。苍老的手伸出摊平:“我带你去个地方,可好?”
五岁稚子看不懂这个老人的神情,笑不像笑,哭不像哭,深褐色的瞳眸里装着太多他读不懂的情绪。但是稚子觉得老人需要他,遂安静地把自己的小手放到了那只温暖宽厚的大掌里,两手紧紧交握。
老人身后,有的人背过去不忍再看,有的人垂头丧气,还有的人咧着嘴在无声地大笑。人生百态,此刻呈现得淋漓尽致。一个少年握紧拳头又松开,松开又攥紧,终于忍不住走出人群,站出来道:“家主,此事仍需考虑!”
“乐正卧绌!”出来一个伯伯将少年拽回去,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稚子听不懂的繁文。那些面孔似近亦远,无形中隔着纱幕,两边唱着不同的戏曲。
稚子被老人牵着,一步一步向外走去。晨雨初歇,湿漉漉的清新弥漫在衣袖和开襟上,雕花的屋檐在视线里渐渐后退。稚子回头,一群人在目送他。
一道门槛一重院,跨过最后一道也是最高的门槛,稚子抓着老人的手跨出了乐正世家的大门。门外的小厮俯首看地。秣陵乐正阖族在稚子的背后,碧落晴空下,乐正儒羞愧得垂首,稚子心有感应地抬头,老少二人视线交汇,稚子问道:“我们去哪儿?”
乐正儒抓住稚子单薄幼小的肩膀,愧疚道:“孩子,此事是爷爷对不住你。来日你若生恨,便恨我一人罢。勿要迁怒乐正一族。”
纂刻着乐正世家烙印的马车在黎渊府大门前稳稳停下,小厮取出三阶木梯,乐正儒抱着眉目清冷的稚子弯腰从车厢走下来。二人落地,外院弟子即刻拦截。乐正儒放下抱在怀中的稚子,从右衽中掏出拜帖。
一位领头弟子收剑,上前接过赤红色的烫金拜帖,核查无误后作揖道:“请客稍待,容吾等通禀。”旁边一个小弟子心领神会,立刻转身跑向内院。内院管事再将消息传递给长老院。
此时正值风骨玉堂的家族朝会。长老院的仆侍急匆匆跑去内堂禀报。进门时被高高的门槛绊得一个踉跄。发出的声响打断堂内众人的谈话,顿时鸦雀无声。
仆侍走到正中间扑通跪下,恭敬道:“府外乐正家主求见。”堂内原本严肃的气氛忽然变得诡谲,暗波在人群之间涌动。
黎渊家主侧目向右,接到家主眼色的安景端着总管姿态,板着脸问仆侍:“所为何事?”
感受到上方威压的仆侍战战兢兢地回答:“门,门外通报乐正家主还带了一个孩子过来。那、那孩子约莫有五岁的样子。”
此言一出掀起一阵窃窃私语,安景总管咳嗽一声。风骨玉堂又恢复成仆侍刚进来时的那般安静。
堂内焚香袅袅,仆侍跪地许久,久到熏香的气味沾到了自己身上不得散去时方听见家主大人开金口:“带他们进来。”家主吩咐,安景总管低眉颔首亲自动身去带人。仆侍机灵地站起来引路。
高门阔府外秋意瑟瑟,乐正儒等得手脚发凉,才见安景总管四平八稳地现身了。外门弟子将手里的拜帖递交给安景总管,乐正儒对着安景儒雅作揖后,如愿牵着稚子跨进了黎渊氏的大门。
亭廊道扉一路逶迤,温热不断在北风中消散,老人的手愈发冰凉,稚子想收回被攥住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得。去时路比来时路漫长,带路的安景总管急于回禀脚下走得很快,老人谨慎跟行走得也很快。稚子腿脚幼弱为了赶上他们的脚步,不得不在这条陌生的石道上小跑,薄汗迅速在额上蓄起。想要抬手擦拭,三人已然停步。安景踏进风骨玉堂,稚子的目光追随他的背影望进坐北朝南的深堂内。
一个气势威严的中年人高高地坐于书案之后,单手撑在膝盖上,遥遥与稚子对望,半明半暗的屋檐下中年人周身积压的锋芒像利剑刺出,震慑幼童。这是稚子见到黎渊家主的第一面——胆战心惊。
迎着所有人的窥探,稚子一步一步踏进风骨玉堂,只觉得青空中辉芒大盛的阳光刹时暗淡下去了。凉气比方才更甚。
那个中年人头顶挂着一块不加装饰的牌匾,稚子认了好久才认出木匾上书凿“积石列松”四个大字。
在安景总管的示意下,乐正儒牵着稚子一直走到大堂的正中央才停住。阳光被彻底隔绝,屋檐下处处笼罩阴冷。稚子偏头,这才发现两排人的前面还有几个点漆木椅。东面空着,西面坐着一男一女,神情严肃,坐姿端正。察觉到打量的视线,端庄华贵的人才轻轻转动瞳眸,斜睨过来。
稚子率先移开目光。他不喜欢这个地方,太压抑,连呼吸也开始变得不顺畅。
乐正儒掀开衣摆跪地行礼,然后拽着稚子道:“行礼。”稚子没有刚才进门时那般顺从了,挣扎和反抗迟一步涌出。乐正儒拽了好久也没能让稚子顺服地跪下,这好像是稚子最后也是唯一的逆反。小儿初长骨肉脆嫩,老人到底不敢过多苛压。只好抱拳谦道:“稚子懵懂,诸位莫怪。”
低低的嘲笑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来,丝丝缕缕传到乐正儒的耳朵里。
黎渊家主眸光一扫,那些笑出声的人立刻闭上嘴巴。“不知乐正家主此举何意?”
同为上四家家主,按理同辈同位无须多礼,可乐正儒并没有起身,依旧跪着答道:“回黎渊家主,此子乃黎渊世家第三百八十五代嫡二公子黎渊澈的亲生儿子,我乐正儒今日特来还子!我自知乐正世家犯下弥天大罪,不敢求世族宽宥。即日起,乐正世家将自贬姓氏,永不再……以世家自称。明日便举族迁往四十二都域,不再踏回世族一步!”
堂内人闻言咂舌,纷纷侧目去看乐正家主的神情,想借此来辨别此言究竟是真是假。众所周知世族之中世家地位至高,如今乐正起尘竟要放逐全族。反思之,却也是保全族人性命的唯一计策。想通其中利害关系的人,不由唏嘘:一姓之家熬成一姓之族需要百年,而小小氏族鲤鱼跃龙门成为泱泱世家,没有千年的底蕴是万万做不到的。今朝乐正世家毁于一旦,祖宗累世呕心沥血打造的基业都将成为泡影。
黎渊家主静默许久,忽然笑道:“起尘老弟何至于此,要知道贬姓比灭族更耻辱。还是多方考量,要知道天无绝人之路。”
乐正儒抬头,仰望上首孤注一掷道:“乐正已成困兽,无路可退。然稚子无辜,更何况这孩子还是您的亲孙子。”乐正儒叩首,“请黎渊世家收回这个孩子!”
黎渊家主微微后仰,靠在座椅上。乐正儒这个老匹夫是想用黎渊血脉换乐正氏族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坐在西面的黎渊芄兰听不下去了,矜贵地开口:“就算这孩子的父亲是已经失踪的黎渊澈,但他的母亲是乐正秋扇!一个祸乱世族的妖女生下的孽子连跪拜父族都不情愿,来日怕也是个祸害。我黎渊大族怎敢……”坐在她旁边的姚柏在广袖之下扯了扯自己夫人的手腕。看着丈夫的暗示,黎渊芄兰把后面还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了。
站在黎渊芄兰身后的宗亲们明白她的意思,迅速接过话茬子:“此时的乐正世家已然犯了众怒,如若我们收留这个孩子恐怕会引火烧身!还请家主三思!”
宗院的宗亲们众志成城,异口同声道:“请家主三思。”对宗亲们来说与一个孩子相比,显然家族存亡更重要。
东面的长老院众人交接视线后,黎渊宏站出来,道:“此子是乐正秋扇之子不假,可他也是澈二公子的亲生儿子,是黎渊氏族第三百八十六代嫡长孙。如若不留这个孩子,澈二公子如今寻觅不到踪迹,考槃三姑娘不入红尘。岂非叫嫡系断尽血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此行枉顾祖宗礼训!”
一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将宗院那边堵的哑口无言。他们总不能说“嫡系后继无人就叫宗室子女继承家业”吧。就算有司马昭之心,那也不能让路人皆知啊。此刻所有宗亲都选择明哲保身,不再议论此事。
被嫡系欺压已久的庶族还不死心,庶三爷站出来道:“纵使祖宗礼训不可违,那也不能败坏黎渊门楣啊!此子断不能留!”
堂内庶族和长老院争吵起来了,气氛变得剑拔弩张。乐正儒跪地不吭声,他在等黎渊家主最后的决定。黎渊雍己坐在上首,俨然将下方热火朝天的辩论当做一场戏戏来看,亦不出声。
“族长到——”门外通报声突然响起,没有任何预告。堂内原本开水般沸腾的气氛随此唱门而跌入寒冬腊月,争论之音皆被冻结。
咚,咚,咚——拄拐的声音由远及近,从众人的耳朵里一下下落到心尖上。最后落拐立地的余音绕梁。白发苍苍的族长终于踽踽独行至众人面前。风骨玉堂内所有人如海浪扑岸般朝来人跪伏问安,就连高高在上的家主也站起来双臂交叠作揖道:“族长安好。”堂内无一人不敬,除了那个从一开始就固执,不肯下跪的稚子。
族长双手交叠扣住阴沉木拐,抬高佝偻的肩背,嗓音里有说不出的沧桑和悠远:“吾安,诸位起吧。”
众人哗啦啦站起来回归原位,家主重整衣冠坐下。
族长开门见山地问:“此事,家主想要如何处置?”
堂内众人眼观鼻鼻观心,族长踏出宗祠,那么这件事便不是他们能置喙的了。上位者的较量,俯首称臣的人只有旁听的资格。家主笑意不抵眼底,回道:“既然族长来了,此事自当全权交由族长处置。”
族长抬眸对上黎渊雍己的笑容,盯了片刻。慢慢转身一圈环顾风骨玉堂里或站或坐的所有人。视线所过之处所有人都弯下腰。一向嚣张跋扈的黎渊芄兰此刻也不敢与族长大人硬碰硬。
老族长重新正对黎渊雍己,一锤定音:“黎渊血脉,不得流落在外。”
黎渊雍己颔首道:“遵族长令。”
乐正儒扭转方向,朝黎渊族长跪拜:“多谢族长大人!”
老族长支着拐杖走到稚子面前,寡淡了几十年的面孔勉强扯起一个和气的笑容:“孩子,你叫什么?”稚子不说话。乐正儒接过问题答道:“起名乃是父族权职,待罪母族不敢越俎代庖。”
老族长俯下身子尽量平视这个孩子,稚子的瞳眸最是纯澈,外形上极其肖似黎渊澈:“你没有名字?”
稚子依旧不开口。族长从他眼中看出了倔强和不服。
上岁数了腰背不爽利,老族长攀住黝黑发亮的阴沉木又挺起身子,正对堂门,沧桑的目光透过重重院门,仿佛在向世人宣告:“既是我黎渊大族第三百八十六代正孙,那便取名叫长君,尊号照旧制也称长君。即日起入住东风冶华院。尔等可有异议?”
长老院,宗院,贤院庶族通通跪下,众声一致:“谨遵族长谕令!”
族长缓慢转过身来:“家主可有异议?”
黎渊家主慢吞吞起身作揖:“谨遵族长谕令。”
族长点头一笑,道:“甚好。宗祠还有些琐碎事,我就先回去了。”
黎渊芄兰心下大震,族长这是要把那个孽子的名字纳上家谱了。如此一来,长君的地位便无人可以动摇。宗院又要失去一次出头的机会了!
“恭送族长大人!”
咚、咚、咚——这回拐杖的声音是由近渐远,逐渐消失。众人松一口气慢慢爬起来。老族长还是家主的时候雷厉风行,手段狠辣比现在这位有过之无不及。
茶杯里凤凰单枞的香气淡了,安景将茶盖合盏。高座之上的黎渊家主收回目光,言简道:“大事已了,退散。”
安景总管扶着黎渊家主绕到屏风后面的内室。所有人都躬身有序地退出去。乐正儒落后一步,也跟着离去了。稚子连忙追上去,在风骨玉堂外抓住了乐正儒的衣袂。
稚子眸光清澈:“爷爷。”
乐正儒握住黎渊长君的手,俯身行礼:“我乐正起尘代表乐正阖族,感念黎渊长君的救命恩情!若没有长君大人的舍身成仁,我乐正一族难逃灭门惨祸。”言罢,乐正儒狠心推开长君的手,将衣袖扯回来,道“吾身卑贱,当不得长君大人千金贵体的触碰。”
稚子往前一步,唤道:“爷爷?”
乐正儒双膝砸地,重重跪下,拘礼道:“长君说笑了,黎渊家主才是您的嫡亲爷爷。吾身是您的外祖,不!卑贱如乐正的出身配不上长君大人的身份,我只是一个外人,一个……不再相见的陌路人。”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再抬头,乐正起尘一向平易近人的面孔变得冷若寒霜。
跪在自己面前的老人忽然变得冰冷陌生,黎渊长君后退一步,脑海里揪在一起的神经隐隐刺痛,刺痛过后稚子突然洞开灵窍,终于读懂了行走在这条路上的老人变化不停的神情。
乐正儒见黎渊长君不再纠缠,提起衣摆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黎渊长君就站在原地看着乐正儒的背影一点一点变远变小,直至模糊,然后再也看不见。
阴沉的天空聚集乌云,淅淅沥沥的雨珠从空中砸下来,一滴一滴落到黎渊长君的头上和脸上。雨势可见地正在变大,黎渊长君的头顶却没有雨了。
长君扬起小脑袋,一把油纸伞高高笼罩在头顶,遮蔽雨水与天光。
“北方的雨珠大且冷,不似南方细雨柔绵,长君莫要淋出风寒,不值当。”
黎渊长君转过身,面对举伞的人。仰望的眼神里空寂:“不值当?”嘴里来来回回重复道,似乎困惑于不值当的意指。
“我叫黎渊宏,是长老院院主,你也可以叫我大长老。”
黎渊长君正对黎渊宏,道:“大长老?”
黎渊宏和蔼地笑道:“嗯,从现在起,我也是你的老师。请小长君跟我去长老院逛逛吧。”黎渊宏把手伸到长君面前,掌心向上摊平。
这回长君没有把手交付出去,他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稚子了:“我可以自己走。”
黎渊宏赞道:“长君小小年纪便如此独立,将来定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
大雨瓢泼,黎渊宏执伞为了迁就小长君走得很慢,小长君在伞底下还是努力地跨大步跟行。石路逶迤,穿过假山乔木,黎渊长君来到了一座院子前。石狮守门,青砖筑墙,石雕门帘,朱门上悬挂大红匾额,题墨严正的三个大字显于眼前:“长老院”。
黎渊宏叩击铜环,里面的仆侍打开大门,弯腰行礼并接过院主手上收起来的雨伞。黎渊宏道:“长君请。”
大门进去有一个遮雨的长廊直达内院。两边是花园,院里有许多的石凳和石椅,大抵是晴日里习书用的。
黎渊宏循循善诱:“长君可读过什么书?”
黎渊长君抿唇,想着刚才大长老给自己打伞,左袖淋湿了。遂开口道:“《千字文》、《千家诗》。”
黎渊宏:“还有吗?”
小长君:“没了。”
黎渊宏:“亦善。那我们明日便从四书五经开始研学。今日我给你讲讲黎渊世家,可好?”
小长君:“好。”
内院二层阁楼上,大长老与黎渊长君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宽宽的案桌。
“黎渊世家乃是千年大族,钟鸣鼎食。位列世族第一世家。您是黎渊长君,承袭家主一脉。来日历经打磨可作翡玉登顶。黎渊世家主要有嫡庶两脉。嫡系有风骨玉堂和宗院。当然族长大人也是嫡系,但是他老人家常年守在宗祠里,若无紧要的大事是不会出来的。宗亲也是嫡系血脉,只是非家主一脉,您才是与家主同脉相承的至亲。”
黎渊长君低头不语。他对族长印象深刻。
“风骨玉堂是家主的住处,也是家族朝会的大堂。至于宗院,少数宗亲与长君有血缘关系的。比如您那日见到黎渊芄兰。按照辈分,您该唤她一声姑母。姑父您也是见过的,坐在她身边的男子便是,名唤姚柏。是姚世家赘嫁过来的公子。”
“还有一位和您父亲乃是一母同胞,可惜她避世不出,也无后。因而你也见不到她。但您依旧要记住她,她名叫黎渊考槃。”
黎渊长君点头:“嗯。”
“庶系呢,主要是贤院庶族和外院弟子。一般只有朝会的时候几个庶族的领头人和外院优秀的弟子才有资格进内院。”
“除了这些,黎渊世家还有两处至关重要。一处是长老院,另一处则是浮生阁。这一院一阁是用来制衡家族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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