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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章

崔氏兄妹四人脚程虽快,但来得不巧,刚到明安居门前就迎头撞上侯爷崔培携沈氏从里出来。

夫妻俩一个满面阴云,一个无奈的赔着笑脸,明眼人一瞧就知这会儿不是说话的好时候。

崔柔仪看着几步外的沈氏,不由得脚步一滞。

耳畔回响着梦里沈氏的声声嘲讽,她第一次觉得母亲如此陌生,唯有那嘴角常挂着的一抹温柔的笑意还能勉强勾起些许熟悉的感觉。

沈氏年轻时是个天生丽质的大美人,如今虽上了年纪也依旧能看出七八分的好颜色,一双明眸似秋水,两弯黛眉如柳叶,朱唇皓齿,粉颊如桃,端的是般般入画。

当年媒人肯托举一把家世平平的沈氏,替她牵线高嫁到侯府做正头夫人,这张脸可占了不小的功劳。

崔柔仪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这副好相貌可以说几乎都是沈氏的功劳。

大约沈氏也知晓自己笑起来甚是好看,长年累月习惯面含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每每都能让怒气冲天的崔培偃旗息鼓,对着她发不起火来。

今日也不例外,崔培憋了一肚子气,对着沈氏那一张赏心悦目的温柔笑脸撒不出来,就把那三兄弟给提溜过来,昂着头叉着腰,中气十足的问道:“你们说说,崔兰她这是什么意思?”

老爹气急了哪怕姑母崔兰已做了有诰命在身的知府夫人,也还是大喇喇的直呼其名。崔岑轻咳了两声,恭敬的一拱手,肃立在一边不答话。

崔巍难掩桀骜本性,浓眉皱起别过脸去,似乎也十分瞧不上姑母这般别扭的做派,求人办事还要暗地里下绊子,忒不爽快了。

老实如崔岩也不敢张口,仰头佯装在看垂花门上一对飘飘忽忽的红灯笼。

以往这个时候,只有最得老爹偏爱的崔柔仪才能大着胆子搭话且不会被迁怒,但这会儿她心思不在这上头,只想静静等着看噩梦会否应验,生怕有所动作会搅了预言的准头。

这下沈氏少不得亲自上阵给倔驴顺顺毛儿,笑劝道:“不过是略迟了几日罢了,侯爷又不是不知道姑太太的小姑娘心性,还值得跟她置气?反正是夏家姑娘来借住,又不是姑太太要来。”

若是姑母要来,安阳侯府的屋顶非得统统重修一遍不可。三兄弟不约而同的暗暗叹气。

崔柔仪不比亲眼见过姑母搅弄崔府风云的兄长们,她从出生起就没与姑母一家打过照面,但也听闻夏姑父膝下单薄,只有一个闺女夏若蓁,想必是极疼爱的。

对心高气傲的崔兰来说,给兄长崔培低头堪比活吞苍蝇,这回为了给夏表姐铺路,姑母能把姿态摆到这个份儿上也算难为她了。

毕竟管她迟了几日,终究还不是巴巴的送了年仪来?

可惜崔培脾气太直,连亲妹妹的面子也是说不给就不给的,当着四个子女及一众大小管事的面,冷哼着一拂宽袖,扭头撂下一句:“哼,随他们送不送,安阳侯府也不差这点子东西。”

这话说得可真算重的,一干人等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生怕一张嘴蹦出个“夏”字来火上浇油就糟了。

既无人出声再驳,崔培也就不再啰嗦,只同正低头数蚂蚁的小女儿柔仪打了声招呼就抬脚去了内院书房,把几大车的东西并随车远道而来的夏家仆从统统都留给沈氏一人张罗。

崔柔仪深知老爹撒气的法子向来只有一动一静两项,一个是去马场狠命抽鞭子驯马,另一个就是去书房闷头乱写一堆看不懂的狂草。

去内书房的路上少不得要上上下下几道台阶,只看梦境的预言准不准了。

沈氏好似习惯了崔侯爷的执拗脾气,并将此不放在心上,自领着一班人慢悠悠的往前院而去。

路上对着一帮心腹婆子,沈氏还不忘半开玩笑似的埋汰崔氏父子一句:“我算看出来了,巍哥儿的脾气就是从侯爷这儿来的,父子俩一模一样!”

崔柔仪亦步亦趋的跟着沈氏,心里默默补了一句:姑母的脾气才是与老爹一模一样呢,真真一对如假包换的亲兄妹,二哥比起来还差点火候。

这可怪不得崔柔仪这个做闺女的不向着老爹说话,崔培其人论脾气是绝对算不上好的。

在他二十啷当岁的时候,许多世交叔伯就委婉的说过:“崔培这小子有点儿轴、有点儿拧、还有点儿倔。”

所幸硬脾气虽易得罪人,但在带兵打仗上却十分相宜,从尸山火海里拼得一身功名后,崔培这家伙更添了几分傲气,颇有些目下无尘的意思。

这么多年下来,军中能叫他看得上眼的年轻儿郎都数不满一只手,连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亲儿子崔巍也没听过他几句像模像样的夸奖。

不过崔培实在是既有本事,又有气运,如今一半靠着自身军功,一半靠着祖宗余荫,已跻身非亲信勋贵不授的一品都督,在京城里是要声望有声望、要地位有地位的实权人物,外人说起来连脾气差都变成了“肃穆端方、刚直不阿”。

嗯,世人大多嘴巧,换了个说法果然是好听多了。崔柔仪忍下笑意,又想起夏家姑母来。

姑母闺名叫崔兰,生来就是天胡开局,出身好、长得美又聪慧,兼之幼时被寄养在外祖家好几年,已故的老侯爷夫妇戍边回来后有心弥补,故而对她十分娇宠。

因此养出她个骄纵过甚的脾气也毫不意外,在这方面,饶是被父兄捧如珠宝的崔柔仪都甘拜下风,二房的宝仪小姑娘也不敢比肩。

至于夏姑母为什么与长兄崔培闹僵了呢?

素日两家离得千里远,不大有交集,崔柔仪又是小辈,也就从没细问过,只隐约知道在老爹崔培袭爵前,安阳侯府就没有能治得了崔兰的人。

不过这回既然夏表姐要来,崔柔仪想还是得找机会磨一磨虞妈妈,便是听些细枝末节也好,知己知彼才不至于一把抓瞎,免得有什么言语忌讳是她不知道的。

以前的崔柔仪才不会对旁人这么上心,但现在管他是什么来头,她恨不得通通笼络了才好,哪怕是冤家姑母的女儿也不例外。

尤其是这位表姐将来极有可能入宫陪伴公主左右,日日见的都是天潢贵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下是夏姑娘要来崔家寄住,说不准日后还有崔家要求着她的时候——如果噩梦真的不幸应验的话。

沈氏大约也是想着万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才没拒了姑母所求,这回她们母女俩倒是难得的想到一块儿去了。

崔柔仪一边联想连篇一边顺手挽上了沈氏的胳膊,招来沈氏一枚斜视,到底也没松手。

母女俩才堪堪穿过二门,就有一穿着白绒袄儿石青裙的婆子慌慌张张的从后追上来。

那婆子想是有要事相报,匆忙之下一个趄趔摔了一身泥,响动之大把前面一行人吓得纷纷回头。

这么慌手慌脚的婆子在沈氏手底下是不常见的,只要不是抄家灭族办白事的大祸,如此惊惶失措实在有失高门风范。

俗话说人越没有什么就越在意什么,沈氏样样出挑就差一个显赫的出身,自然格外在意这些高门大户所推崇的周全的做派规矩,素日治下极严,当即就皱起了眉。

不消沈氏开口,一位颇体面的管事妈妈就立刻眉毛倒竖,冲出来招呼着小丫鬟扶起那婆子,喝斥道:“青天白日的慌什么?夫人还在这里呢,有什么事你且说来,别吓着二姑娘。”

排在后头插不上手的丫鬟们纷纷流露出受教的神情,暗暗啧舌:单妈妈不愧是夫人身边第一得用的管家婆,两句话的功夫既彰显了夫人的威严,又捎带上了二姑娘的娇贵,大的小的都照应全乎了。

崔柔仪功力尚浅又素来受惯了尊捧,不用心便听不出门道,只小小的叹了一口气,心道:左不过是梦境应验了罢。

果然,那婆子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气都没喘匀就急着回道:“回夫人,侯、侯爷他适才在内书房外的石阶上摔着了!这这摔得还不轻呢,整条左腿都动弹不得了。”

崔柔仪绝望的一巴掌拍在脑门上,不过片刻又无力的滑落下来,索性两手齐上阵严严实实的捂住了小脸,作一副痛心状。

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后,她不得不悲催的承认,她的噩梦应验了!

也就是说,在不久的将来,她将接连失去爹和两位兄长,再也没有人为侯府遮风避雨了…

崔柔仪心中一窒,失神的放下双手,露出一张哑然失色的惨白小脸。

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仿佛回到了梦里历经的那一场又一场送别父兄的葬礼,吹面而来的冷风变成了刽子手的寒刀,反复刮楞她的脸颊,不多会儿便毫无血色了。

一众丫鬟婆子不知内情,见此情状都暗道:二姑娘当真孝顺,小脸皱巴成一团都快哭出来了,不枉侯爷平日最疼她。

沈氏则无暇顾及泫然欲泣的崔柔仪。

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摔得如此严重直如天塌了一角,她急忙抛出了一连串的话:“这才刚回京就摔伤了,小厮们也不知道看顾着点儿?府医何在?快快带过去。叫常管事去打听下最擅治骨的苗御医今日当值否?如若不在宫里当值,快下个帖子请他来。”

在沈氏接二连三的“快快快”声中,下人们也明白伤筋动骨非得一百天才能好全,崔侯爷才刚高升回京就要卧床多月,这可是大大的不妙。

沈氏一发号施令,丫鬟婆子们便推出几个腿脚轻便、嘴皮子也最利索的年轻管事媳妇,各自领了一桩差事分头传话去了。

余下的几个大丫鬟引路的引路,搀扶的搀扶,没一个肯闲着,簇拥着沈氏母女往明安居赶。

独单妈妈处处留心,瞧见崔柔仪双目呆滞,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忙温声劝道:“姑娘也别太忧心了,侯爷乃虎豹之躯,沙场上摔打惯了的,多休养些时日必能痊愈的。”

沈氏瞥了一眼了无生气的闺女,犹豫了一下没出声,只把手中的帕子攥得更紧了些。

这个时候比起安慰哭哭啼啼的小闺女,她更要挺直脊背,稳住当家主母的派头才好。

她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从无差池,也不允许稍有差池。

崔柔仪被带到老爹床前时,眼角点点泪痕还未干透,配上青白交加的脸色,活像初夏时节晨间缀着露珠的小小荷叶,怕是风雨再大些便要摇曳着抖落一地泪珠了。

崔岑兄弟三个原本守在边儿上听老爹一声未吭,心里还不觉怎的,见了崔柔仪这幅尊容才一叠声的叫了起来。

“呀呀呀,适才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眼泪吧啦的了?”崔岩一蹦三尺高,叫唤起来像只绿毛长脖的哑嗓公鸭,话音刚落就挨了沈氏一记眼刀。

崔巍心里再关切,奈何嘴里向来吐不出象牙,竟佯作认真问道:“莫不是二妹路上也摔了一跤?”

一个“也”字被他咬得极重,听起来满满的揶揄感。

崔柔仪心头正烦乱如麻,闻言气极,随手从红漆八方大果盒里抓了两枚虎头核桃丢了过去。

崔培歪躺在床上冒虚汗,还不忘为闺女出头,紧跟着也扔去了一个眼刀。

崔巍轻松地一手接住了两颗硬邦邦的核桃,却没本事接下老爹冷嗖嗖的眼神,侧过身去识相的闭上了嘴。

还是年长两岁的崔岑最稳重,拨开众人引着崔柔仪坐到床前的绣墩上,崔柔仪一开口就拖足了哭腔:“爹……”

“哎呦,这点小伤何至于此?”

小闺女一哭,崔培就束手无策,什么左腿右腿的一概顾不上了,还得反过头来哄着她:“你爹我自十五岁下校场起,哪一日不是摔着跟头过来的,也就是这两年年上了些年纪,比不得年轻时一身铁骨了,不过将养一阵子也就能好了。”

崔柔仪伏在床前小声抽泣着,崔老爹对她越是极尽呵护她就越是害怕。

噩梦中老爹撒手人寰时,她也是这样趴在床头哭得撕心裂肺,奈何也换不回老爹睁眼再看她一回。

一屋子的人都在细细劝慰,只有沈氏听了一会儿便不耐道: “柔儿快别哭了,苗御医一会儿就到了,咱们且避一避,别误了给你爹诊治才是……”

“哎,对小丫头这么严苛干什么。”崔培难得打断沈氏说话,轻轻拍了拍崔柔仪单薄的肩膀。

崔柔仪抬起头,脸上犹挂着两颗小小泪珠,动了动唇舌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说些什么好呢,总不能说她梦见了今日老爹会摔断腿,来日父兄个个不得好死?

诅咒亲长乃大不孝,依沈氏之脾性,不狠狠的给她一耳光才怪。

或许…今日也只是个巧合呢?

噩梦所预言的一切太过残忍,崔柔仪实在抵触,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不肯撒手。

罢罢罢,再试一次,若二哥上元节烧了袖子一事也应验了,那…她再做打算罢。

崔柔仪胡思乱想了一气,一回头才发现,小小的暖阁已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挎着药箱的府医都快无处下脚了,更遑论排在外面等候的苗御医。

沈氏刚被崔侯爷打断了话头,这时候不便再在人前逆着侯爷的意思硬把崔柔仪拉走,只沉着脸站在一步之外。

崔岑则是不忍心小妹一片纯孝发自肺腑,哭得这样伤心,他自认是读过圣贤书的,怎么能有违孝道生生把小妹拉走呢?

崔岩头脑最简单,风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倒,眼见母亲都动不了分毫,便更没那个胆子了。

到头来还是崔巍与崔柔仪最亲近开得起玩笑,蹲下身来打趣道:“瞧瞧哭得都走不动道了,来来来,二哥背你出去。”

屋里顿时活络了起来,崔培指着崔巍笑骂道:“统共一点机灵劲儿都花在这上头了!”

崔培说得一点没错,崔巍这小子对旁人死活都蹦不出几句话,只有扯上疼爱的小妹才乐得扮丑角。

奶母虞妈妈赶紧暗暗拉了拉犹在抹眼泪的崔柔仪,崔岩瞄了一眼沈氏的脸色,做起了和事佬,附和道:“难为二哥了,咱们挪挪地方,让御医进来罢。”

崔巍还不肯放过,又扭头添了一句:“我受点累不值什么,柔仪掉的这些泪珠子倒值得多了,放在当铺能换一串珍珠璎珞回来!”

崔柔仪终于憋不住笑收了泪,边起身边不忘瞪着二哥,嘴硬的愤愤想着:等着罢,过两日上元节灯会你不慎烧了胳膊,我保管一滴眼泪也不会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