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提着兔子回来，仿佛很高兴他能将火烧的这般好，眉头罕见的松了些，将兔肉用树枝穿好，便开始烤了起来。
“我说真的，你还是别跟着我了，你看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为了生火，你脸都黢黑了。”沈意翻动着手里的兔子道。
陆知安听她说这话时，一双眼正看向她那不停翻转木棍的手，他伸手将她手里的木棍接了过来，也学着她的样子在火堆上翻动着：“你走了一路，便劝了我一路，你可是有什么事要办，才不想我跟着你。”
棍子被人从手心接过，沈意看着空落落的掌心出神，半晌才到：“你都说了我是朝廷钦犯，躲躲藏藏才能活下去，我不想你跟着我，哪日被牵连了。”
风声过，月华铺陈山野，陆知安静静凝着沈意说这话时的神色，她很真诚，是他遇见她以来从未见过的那种，褪下防备与算计的诚恳，看来，她此刻是真的不想连累他。
罢了，他也暂且在这秋月下松下口舌，不在多问。
火堆旁静了下来，只听火星子偶尔迸发出几声轻响，沈意忽然想起自己这十六年来的光景，她在冷宫出生也在冷宫长大，母亲是犯了私通罪的罪妃，若非冷宫众人好心瞒下她出生的消息，并节衣缩食的将她抚养长大，只怕她早已死在了襁褓之中。
原本她在冷宫中与诸位被废的妃子们辟了菜地，养了鸡鸭过得也知足，哪料那心狠的皇后不知何时发现了她，还硬要让她代替自己女儿和亲南黎，她不从，又将她饿着肚子关在偏殿两天一夜，这一关不要紧，要紧的是，她听到了当朝天子的卖国之言。
‘冬末，新岁伊始，昭荣公主和亲并割让南境十三城，换取南黎黄金万两及南黎第一佳丽贵氏入宣国。’
她听后大感震惊，也知等几日待晋宁帝反应过来偏殿有人后会要了她的性命，于是她只得当日做了决定，假意答应皇后，饱餐一顿后，甩开送她回冷宫的宫女，一路翻墙跨院，回了趟冷宫交代好后便逃出了皇宫。
冷宫中的女子一辈子被锁在那一座三进的宅院里，只要她们咬死在她被抓走后没见过她，便不会有人想脏了手去动她们的性命。
在她收拾好包袱离开冷宫时，她母亲从怀里塞了块白玉到她手里，只说是沈家如今守卫南疆，她的同胞兄长宣烨的封地也在那处，让她护好自己只管南下去珣州，见到沈家人就把这白玉给他们看，自会有人护下她和那十三城百姓的性命。
沈意想到这里，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前挂着的白玉，心神定下几分，鼻尖一整油香味传来，她连忙夺过陆知安手里的兔子。
“都快糊了，还是我来烤，你好好添柴火。”
“哪儿有糊，明明是快烤好了。”
“刚刚我话还没说完，就算你走了，也不能去揭发我，夫妻一场，也是要讲义气的。”
“夫妻一场，我不走。”
山野里，虫鸣与说话声连成一片。
兔子烤好后，二人饱餐了一顿，女娘靠着蓬草歇下，陆知安看着自己身边那堆兔骨，发现自己对着她做的食物时，总会吃的多些。
一阵酒味儿从身后袭来，陆知安抬手将剩余的一点兔肉递进了草丛里。
“别过来，她睡得浅。”
草丛里那人听闻这话，放轻了动作，伸手接过那点兔肉后，便原路返回。
她睡觉时鼻息很轻，就算在这静谧的山野里也不大听得见。
皎月冷光铺陈在他肩头，陆知安抬头望月，有种久违之感。
他历经十年黑寂，尚可观月，可他那些族人，只因昏君一念，便连一副冰冷尸骨都不剩。
少年儿郎下颌轻抬，洁白的皮肤在月下泠泠泛光。
“忠君爱国？”他以极为戏谑的口吻念了一遍这个陆谢两家秉持了一代又一代的家规。
眸中的澄净骤然凝作冰霜，好似只要下一瞬便能将整片山野都封存。
身侧人翻动身体，带动身下蓬草发出一阵沙沙声。
陆知安低头，正好看见她的洁白的襟口掉了块东西出来，那东西呈满月圆形状，在月华照耀下其中间显露出一圈形状奇异的莹润光辉。
南地稀有的夜白玉，他有些惊诧，这还是自他母亲去世后，他第一次见到有人佩戴夜白玉。
南地人自来尚玉，他们陆家犹盛，他儿时听母亲说过这夜白玉百年间难得一块，而他们陆家那块，从他母亲得来起便是打算留作族中宗妇传承的。
往事被勾起，陆知安的眼神却突然凝在了那泛着莹润光辉的奇异图腾上，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雁跃然其间。
他的眸光骤然紧缩，青雁，大宣边境翊城沈家军的图腾。
“翊城沈家，沈意。”陆知安神思一闪，喃喃道。
她莫不是沈家人？可自己的暗线遍布整个大宣，却从未听说过，沈家的后辈中，有个女子。
更何况沈家人性子刚烈，十六年前先帝在世时，为了自己女儿清誉，宁可丢官弃爵被贬到边境上整日与南黎打仗也不低头，又怎会任由自家血脉在外被人追杀。
火堆就快燃烬，他抬手往里加了把柴枝，火焰跳跃在少女酣睡的脸上，烤的她鼻尖有些发红。
这女娘的身份就如迷雾般，他自以为拨开迷雾能见天光，可哪知却是陷进了越发浓重的雾海中。
接连两日的大晴天，二人翻过了一座座连绵山头，此时正值午后，沈意站在山崖上，以手遮掩双目往前眺望。
她一路南下之时，曾遇过一位白衣盛雪的江湖游侠与她说过，自三十年前南黎吞并大宣玮州与昀州两地之后，南境的边境防线便呈了凸字形，宁、旸两州在后，而她要去的珣州则在那凸字形的最前面，被南黎呈三方包围之势夹在中间。
此时日头正盛，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清明之景，她在银月村开胜意阁时，曾好生走过这几条山路勘探过周围城门布防，若要避开他们去到珣州，便只能一直绕山路前行。
秋阳如炽，万里无云，灼人的日光下，女娘肩背已被汗水湿透，这几日山中昼夜温差大，她身上衣物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早想找个没人的湖泊清理一番了，只是无奈身边多了个男子，让她平添了许多不便。
她想到这里，看向身侧那人的眼神骤然幽怨了几分：“你的衣服穿了两日了，不臭吗？”
陆知安遮掩在树荫里，听闻她这个问题，面色略微凝滞，平缓的声音带了一丝疑问：“我、臭吗？”
沈意点点头，也几步走近他身侧的树荫里遮蔽住日光：“臭，咱们俩身上的味道都不好闻，你身上像柴火味，我..有股昨晚烧焦的山鸡味儿。”
陆知安听她说完，抬起衣袖闻了闻，觉得衣袖间的味道确有几分像她说的那般。
“前方山头有炊烟，这附近应有人家，不如我们去借个地方清洗，再借身衣裳。”
沈意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就在前方山头不远处，翠绿的枝叶掩映着干草铺就的土灰色瓦顶，其上有一黄土砌成的烟囱，正缕缕冒着白烟。
“那待我去山中抓点东西做交换，山民的东西多得来不易，总不能让人家白给我们。”
她说着就要顺着一路小径入山，身侧那人却突然隔着袖口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急，我身上有些碎银，买两身衣裳，应当也足够。”
树荫漏下的光影映在陆知安端方俊朗的面庞上，他声音平静，面色如常，可听他这话的沈意却有些急眼的杏眼圆睁
“前日你不是连吃面都没钱吗？怎的今日突然就有了。”她脸腮微鼓，颇有些气愤的样子。
陆知安忽然想起前夜，他好像是为了吃她烤的兔子而略过了银钱这事。
“都是些碎银，搁在衣衽里，今日不说换衣裳，还真想不起。”陆知安说着，脸上做出恍然的表情，仿佛他是真忘了一样。
沈意看着陆知安的脸觑了觑眼，她这一路上为怕把这白面书生饿着，连抓了好几日的山鸡野兔，可未曾想到，此人竟在银钱方面对她留了一手，可见冷宫众姨口中对男人所诉都非虚言，世间男子大都口蜜腹剑，就好比眼前这位看着清风朗月，说着此生认定了她的陆知安，嘴上说的好听，实则生怕她用他的钱。
真是诡计多端，吃了那么多顿她做的饭，也该让他付点利息。
“那我帮你收着，我记性好，不会忘了钱放在哪里。”沈意说着，伸出手，双目凝着陆知安，下颌往自己掌心抬了抬“喏，都拿出来，我计划着再买点香料，下次给做的烤肉会更香。”
女娘一手被他握住手腕，另一手摊开掌心放在他面前，因连着两日的烤鸡烤兔，她原本细嫩红润的小手，生了些细茧，陆知安眼神在她掌心停留一刹，转瞬松开她的腕骨，掏出了自己身上带着的所有银两。
“前面路过村镇，我们可下几日馆子，你不必日日都自己做。”他手伸进右衽，将一小把白花花的碎银放入沈意掌心。
沈意连忙将另一只手抬起稳稳捂住那想要从指缝溜走的碎银，掂了掂手里银子，嘴角抿住一丝得逞的笑。
“快些走，赶在太阳落山前翻过这座山头。”她说着将银两揣好，一手拍了拍陆知安的手臂示意他跟上脚步。
女娘身姿灵动，高兴时一双眉眼弯弯，收了银两后莹润的两腮顿时卸了气，明明昨日还想赶他走，今日就主动提醒他跟上。
陆知安看着她步子飞快，走两步还时不时回头看看自己，心底逐渐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忍不住埋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