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江扬留下了一支小分队，以及载着科研团队的星舰，用斑鸠开出的临时通行证，降落PW-392行星。
“这样你就不会没法交差。”任知楚从虫洞里出来时还意犹未尽地回头看看——当然除了一段扭曲的漩涡以外什么都没看到，满意地对斑鸠的旗舰远去的方向竖了个大拇指，“他人还怪好的嘞。”
江扬已经完全不想搭理他：“少说点，以后有你说话的时候。”
阿拜和小驾驶员留在驾驶舱，他自己回了休息室，让阿拜转告星舰上其他人没事别找他。络腮胡副官以为他要休息，一口答应下来。
而江扬面容疲倦地进入休息室，关闭灯光，脸上的疲惫在刹那间一扫而空。
江扬在黑暗中摸到行军床，躺下，用以前心理医生教的冥想方法，放松自己的身体。一直绷紧的五官被放空后，反而显得更加肃穆、严厉、不近人情，不过在黑暗中没人看得到；四肢与躯干自然地与床铺贴合，呼吸渐渐平稳……不多时，他的脑子里自动升起几个装满信息的气泡。
气泡上标注了信息团的名字：卧底、鸷鸟、斑鸠。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为自己的大脑选定了一张背景板：斑鸠的涂鸦面具。
【希望分析到最后，用你来做一个漂亮的收尾。】
好吧，他对自己说，让我们开始。
最明晰的东西，其实是“卧底”。
斑鸠问他“你知道是谁了？”的时候，江扬的答案是“两个”。斑鸠后续没有正面回答，但是江扬觉得自己的猜测有百分之九十的正确率。
他先瞥向脑海里那个模糊一些的影子。影子纤细但并不羸弱，背后是一片火星四溅的废墟，那是粘稠的记忆在作祟。江扬看着影子缓缓坐下，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这是你们，鸷鸟，选在这个时机到来的重要原因，对不对？】他缓了口气，强迫自己回归冷静。【因为有人等不起。】
【……】
罢了。
江扬想了许久，还是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他索性驱散这一片信息，意味着这件事情可以暂时搁置。
放下一个担子，他转向“卧底”剩下的部分。
另一个人选的身形相比于刚才那位要清晰得多，毕竟有的人玩心重，几乎是脸贴脸地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卧底身份，上赶着要告诉他。江扬毫不犹豫地把“任知楚”这个名字丢进气泡，这是最有可能告知他行程的人……之一。
但是如果是任知楚，他为什么要泄露第二军团的行踪？
这就跟“鸷鸟”的信息团有关了。江扬从和报喜鸟的谈话中得出了“建交以更便捷地获取更多资源”的目的，但是斑鸠告诉他，鸷鸟建立的目的是摧毁联邦。
该目的不难证明，寒鸦将军的出现就是证据之一。斑鸠慷慨地展示了他们的军事力量，甚至于报喜鸟——麦古的出现都有可能是他们证明自己能力的支撑。江扬看人一向看重能力，作为一个指挥官，他的部署最重要的就是战略，以及能达到的效益——可以说，在这样一套全面的、切中要害的信息输出下，他很难不心动。
——拉拢江扬跳槽，这才是对方这一套部署的核心目的。
但是这也恰恰说明对面非常、非常了解他，这仅仅凭一个麦古·格利泽是做不到的。更何况，这些部署的来源是……
斑鸠。
他的思维顺势走向第三个信息团。
这人把自己包装得严严实实。说实话，伪装的神秘并不能对江扬的判断造成任何影响，他的思维过程里惯来只有目的和富有高效性的达成路径，只要能完成他的目标，合作伙伴是猫是狗是执政官是扫地机器人都没有关系，他总有最好的方案，也总有促使他们跟着方案前进的方法。
斑鸠，是作出针对他的那些部署的重要人选。江扬很少跟人交心，但是行事风格一直很明晰，只要接触过他的人，基本上不难看出他在办事时的习惯和偏好。不过，在此基础上还要作这样的遮掩，只能说明斑鸠的真实身份、或者单纯是他的脸，会在一些特别的方面对江扬造成不可忽视的影响——只要被他猜到是谁。
目的：不能让江扬知道斑鸠的身份。
路径：把自己裹得妈都不认识。
【很有效。】江扬对自己的拟定猜想评价道，【我确实不知道你是谁，也按照你的构想，对你的身份进行一些无谓的思索。但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交谈？】
他望向那张涂抹着滑稽笑容的背景板，从黑斗篷的一角窥见那个家伙的全身。黑色斗篷和苍白的面具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死神、死亡，平心而论，这种装扮很适合一个要索某人命的神秘反派首领。但是独独这样做给他看，又不是要杀他，斑鸠到底想表达什么，到底是哪个他曾经见过的……
思维猛然顿住，活泼灵动的气泡破碎。江扬在印象与可能性中凝聚出一个非常离谱的猜测——然后，意料之中地，他开始遗忘。
那种莫名其妙的保护机制在他想出那个名字之前就已经生效，面具上的笑脸开始淡化、模糊、消陨。他茫然无措地站在一片翻飞的信息流中，只来得及在“斑鸠”的信息团上记下“死神的小玩笑”。做完这一切，那张背景板在刹那间灰飞烟灭，脑海中构建的所有在波动之下回归死寂。
呼之欲出的那个名字被消化在喉咙口，他看着这一场灭亡，有一种习以为常的荒谬感。只有滑稽的变声器用粗犷的声线问：【什么是自由？】
……
思维的终点是薄薄的一层眼皮，闭上是宇宙的底色，睁开是城市的一隅。
江扬盯着天花板，刚刚的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手掌后知后觉地传来痛感，是指甲刺破了一点皮肉，但是没有出血，被他不在意地抹了两下。有什么事情好像没来得及思考，但现在他也顾不上了。
视线逡巡过墙角，监控还尽职尽责地亮着红光。虽然按照默认设定，在熄灯之后监控会关闭录像仅仅收声，但是老实说，他并不信任这艘星舰上的其他人。他翻了个身，停顿一下，接着作出绵长的呼吸声，与引擎微弱的鸣响混合在一起。
睡着了？
监视器后，金发男人皱紧的眉心渐松，在终端上敲下：【报告元帅，第二军团即将返航，一切顺利。江少将没有异常举动。——亚历山大·贾】
他预设完“有信号时即刻发送，不保存消息记录”，慢慢站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背，关闭了面前的显示器。
.
予岚的退役仪式被安排在返航后的两天。本来是没有这个仪式的，但是任知楚说他做东，要请两位朋友吃顿饭，顺便告别一下退役人员，于是便加了一个欢送会的流程。
——当然，说是欢送会，其实也没有什么“欢送”的具体内容安排。他们三个顶多加上阿拜，都不是什么爱搞形式主义的热闹的人。
这次他们好说歹说没再去远征军基地的食堂。副官阿拜的亲戚在空间站开了家餐厅，据说做的还是正经的古代东方餐，几个祖上是东方血统的人一拍即合，找了辆低调朴实的装甲车，把自己运到了餐厅门口。
餐厅设施不负众望，低调程度和那辆装甲车相差无几。几位身高腿长的军官别扭地跨过一座木制装饰桥——实木制的原材料在联邦都是无比稀缺的奢侈品，这个玩具似的小桥当然不是天然原木，不过仿生木材在第九星系这样的穷乡僻壤也算是不得了的新鲜玩意儿。
阿拜带的路，目送江扬不着痕迹地搀扶予岚下了台阶后，憨笑着解释：“桥，整家店最值钱的玩意儿。”
经过这趟第十一星系的出征，阿拜和江扬也算是养出了一点点共处一室的战友情。江扬环视一周，估计是店家考虑到有首都星来的“贵客”，还特意搞了两块可有可无的干冰，聊胜于无地嗖嗖冒雾气。他的目光在桥下的卵石水池和塑料感很强的仿生竹林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客观地评价：“挺不错的。”
阿拜听到夸奖，笑容咧得更大了。任知楚不想看到这个现眼包做一些有损远征军总指挥副官形象的傻事，假惺惺地丢下一句“回头我让食堂按这个标准装修，保证每次来都让江军团长体会到宾至如归的奢华感”，然后迅速把络腮胡拎进了包厢。
予岚掩着嘴唇轻轻笑了一声，江扬看到她的动作，似乎想说什么，忍住了。
“进去吧。”他的手一直虚扶着予岚，“小心脚下。”
联邦规定在役军人不能饮酒，予岚身体又不好，所以他们四个都很实在地点了当地特产刺绒果汁。刺绒果是一种灌木，果实像绿色的海胆，在联邦那样水热条件适宜的地方都不屑长，但在荒凉的第九星系产量丰富。
果汁颜色是墨绿色，喝起来很酸，还有一点儿涩，回味却非常甘甜，非常适合做开胃饮品。入口的一刹那，酸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喝不惯并且没有什么心理准备的江扬和予岚都没绷住表情，被早早等着的任知楚精准抓拍了痛苦面具。
“好了。”任知楚美滋滋地保存了照片，把刚上的菜往两个中央来的军官面前推。“都是清淡的菜品，予岚小姐应该都能吃。”
“多谢您的关照。”予岚左手手腕搭在桌沿，右手握着斜靠碗中的筷子，冲他露出礼貌的笑容，神色真诚，连嘴角的弧度都完美无瑕。
江扬又瞥了她一眼，别开头去。
阿拜傻愣愣的，直言道：“这中央来的，礼数就是不一样哈！我是粗人，如果哪里怠慢了，长官们别介意！”
任知楚敲了他的脑袋一下，听到对方“哎哟”一声捂住自己的脑门儿，满意地收手。接着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摆出那种老干部饮茶、准备追忆往昔的姿态，似乎是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岚小姐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说的是予岚，但是抬起眼皮，指向的是江扬。后者对他发出的这种骚包信号无动于衷。正逢老板来上菜，江扬接过盘子放在桌子中间，拿起公筷给予岚夹了一筷子。
“啊？”阿拜都做好听故事的准备了，看见这样的动作宕机了几秒钟，随即不知道明白了些什么，怜爱的目光从江扬脸上飘过，又碍于这位长官的威严而不敢明说，只唏嘘道，“哎哟……呃，呃，爱情真是麻烦事，结婚更是个麻烦事。”
瞧瞧，长官一腔痴心不改，昔日意气风发的意中人却变了样子，只为那个未婚夫！
江扬注意到他的表情：“？”
你边上的卧底兄都在憋笑了，别以为你说谜语我就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
任知楚看乐子看够了，对上江扬黑沉的脸色，出言给他挽尊：“瞎想啥呢，我们江长官早就心有所属，只是可惜年纪轻轻成了寡夫……唉。”
阿拜恍然大悟：“哦哦哦……”
阿拜转过了弯：“啊？？？”
予岚笑容不变，轻车熟路地把话题兜转回去：“结婚的话，我其实没什么关系的。史戈拉不在乎我是什么样子……但是毕竟以后是皇室成员了嘛。”
阿拜短时间内接收了太多炸裂的信息，张口就道：“哎哟哟，那可就是皇……呃。”
任知楚又敲了他脑袋一下。
难道你在这里说皇室的不是？
江扬都看在眼里，没有搭理对面的两个远征军，放下筷子，从胸前摘下一枚勋章，别在了予岚的肩章之下。
这是江扬送她的退役礼物。
勋章上的六角星被磨得闪闪发亮，象征联邦的猎鹰与雄狮图腾蜿蜒其上，倒错的图腾视角拱卫着荣耀的星辰。这是联邦的一等军功勋章，予岚在他取下来的那一瞬间就认出来了，喉咙有一瞬间发紧：“这是……三年前，第七星系……”
她自觉失态，清了清嗓子，垂下眼：“没想到你送了我这个。”
第七星系是海盗的老巢之一，其中在近星区的一颗行星上，有一座药品实验基地。当年，予岚的父亲予城就是被不知名的海盗掠夺到这里做人体试验品，花了快两年才拼尽全力从这里逃出去，带着一副崩垮的身体回到南京星，没多久就全身器官衰竭病逝。
三年前，江扬在奉命清剿第七星系时，特地带了一支队伍去这颗星球，让那座基地连带里面的海盗炸了个干净。这枚勋章正是联邦对他那一颗星球的军功的奖赏。
他当时自觉不该接受，因为他们行动得不算成功，没有来得及把里面的药品样本带出来，基地里的人就启动了自毁程序。外面还有海盗包夹支援，他们迫不得已，能做到的只有把外面的海盗也拖下去炸了。他事后曾郑重向予岚道歉，毕竟，如果带出了药物样本，予岚的病就多一线希望。
那时候的予岚和他勾肩搭背，总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正经的话：“你啊……你做事从来不后悔，我很羡慕。”
“从现在起，你又抛掉了一点过去，而我们还是会并肩作战。”她笑意盈盈，带着一丝狡黠却又灿烂得无法言说，“所以你对不起什么？明明全都是好事发生。”
——所以他最后还是接受了那枚勋章。当厄简拍着他的肩膀表示鼓励、予岚在行伍中向他颔首微笑时，他已经想好了它最终的去处。
江扬松开手，看了对面不知何时已经安静下来的任知楚和阿拜一眼，拍拍那块勋章，语气温柔：“祝贺你，我一直以来的战友，光荣退役。”
小扬那段信息梳理没看懂的省流：
1.卧底一号是（_____），此人牵扯到鸷鸟选择这个时间来的原因
2.卧底二号人之初，由他泄露行踪的行为，可以推断出鸷鸟此行的目的，很可能就是拉拢小扬跳槽
3.斑鸠这个鸟鸟我见过的（？）
第6章 ……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