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首都束迦星，皇城偏殿。
未来的继承人史戈拉·胡接待了从第九星系归来的希德·奥尔森医生。
搞科研的，尤其是首都星的这一批人各有各的傲慢，可以称得上是整个联邦唯一会拒绝皇室成员委托的组织。然而希德·奥尔森是个心软的，被史戈拉·胡反复劝说怂恿乃至威逼利诱，最后一耸肩、一叹气，从国家一级科研人员变成了皇室的家庭医生——当然，主要是负责予岚的病情。
这一次予岚跟着江扬去十一星系，本来史戈拉·胡是不同意的，但予岚执意要去，史戈拉·胡只能强迫她把希德·奥尔森捎上。但联邦最高研究院的每一个成员都签过协议，不能上前线，于是可怜的医生上第九星系绕了一圈、吃了几天海盗入侵扬起的灰尘之后，灰扑扑地回了首都星。
医生站在偏殿门口，重重地叹气。
他其实不太愿意见到史戈拉·胡。
门开了，身后的卫兵催促他快点进去。他又只得收起那点惆怅，找他的大老板汇报工作。
“医生，你来了。”史戈拉·胡已经站在大厅里，金红色的头发梳成背头，一根多余的发丝都没有漏在外边。衣着齐整光鲜，是皇家专属的军服，形制跟普通上将无差，但是在细节出能看出配色和材质起码贵了五倍。
希德见他这样，心下了然：“您一会儿有事？”
“有个执政官会议要开。”史戈拉·胡低头整了整领子，“就现在说完吧。”
希德面色迟疑：“予岚小姐的状况有些复杂……”
“那就长话短说。”史戈拉·胡语气平淡，但希德硬是听出了些许不耐烦来，“她现在能做什么？需要我做些什么？”
希德再次在心中叹了口气。
“此番退役之后，最多能独立行走小半个月。她的腰部以下会逐渐瘫痪，这个我们尝试过缓解，但是不能避免，当今的状况已经是最大的透支限度。”他逐个回答着史戈拉的问题，“您需要做的是……早点举办婚礼，然后给她准备一台舒适的轮椅，和宜居的房间。如果您工作忙，最好请一个护工来照料她的饮食起居。”
“她以后还有可能站起来吗？”
希德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的人。史戈拉·胡是军校毕业的，身高腿长，放在演艺圈也能算个鲜肉，他不得不仰视这个人。
他在这人眼中看到了难以掩藏的真实的关切，似乎也有别的东西。但他不那么懂得理解情感，察言观色这项能力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只能尽职尽责地答道：
“没有。”
“联邦并不掌握基因修正的技术，更何况我们也不知道是什么辐射引起了她的病变。她的身世您也知道，我们找不到她的亲生父母，缺乏基因样本，连研究都难以开展。”
“我对此深感遗憾和抱歉，殿下，我尽力了。”
史戈拉·胡沉默了一会儿。
“我知道了，谢谢您。”他接过边上管家递来的外套，走向大门外的亲卫，声音落在风里，“失陪了，医生。”
.
江扬没有把手放上去。
在想起那个人的瞬间之后就立刻开始遗忘，脑海中那张面孔模糊淡化，变得再也看不清楚，这几乎已经成了条件反射。
他用极快的速度完成了这一进程，脑袋迅速冷却下来。对方并没有布什么陷阱，只是对他来说恰好致命——他不懂这种吸引力和迷惑力从哪里来，毕竟仔细一看，斑鸠连伸出的手都戴着白手套。
奇了怪了，遮这么严实，这里也没别人，总不能为了躲他吧？但如果是躲那边的自己人……这么高调地坐在旗舰驾驶舱干什么？
摧毁联邦……
多么大胆，要不是江扬自己是联邦人，都得给他喝个彩说好气魄。
斑鸠见他迟迟未动，目光中的温度逐渐沉寂，知道这一波没有成功，便把手收了回去。
“是我唐突了。”
听见这话，江扬平白松了口气，右手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你不唐突，你都不怕我直接告密给中央，‘小心南十字座那个叫鸷鸟的组织，它要入侵’……你完全有备而来，并且比我想象的更多。”
“这样。”斑鸠不置可否，“你说说看，你都看出了我哪些准备。”
“这很简单，你知道我们此行来十一星系的目的和时间，甚至行军路径，为此提前抵达这里蹲守，并精准地占据了PW－392的使用权。你也很了解我，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和能力在我面前宣扬要摧毁联邦，还想挖我的墙角。”
“有人出卖军队，也有人出卖我。”他垂下眼皮，笃定道，“我这边有你们的人。”
斑鸠：“你知道是谁了？”
江扬伸出两根手指，意思是两个。
看似答非所问，实际上言尽于此。
“行。”
爽快说完，斑鸠又轻轻地叹气，自言自语般：“原来是这样看出来的吗？”
他似乎很感慨自己的失误，江扬却在听到这句话时猛地一震。
在镜头扫不到的地方，他死死攥住拳头，在心里暗骂一句脏话。
江扬不是不能承认自己对联邦的不满，联邦的军人哪有对联邦特别满意的？九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叛逃绝不是空穴来风，而对叛逃者的击毙，是联邦的警告，也是联邦的一意孤行。他从那个时候就知道他不会永远待在这里，如果有一天他会死，那他将和他的爱人一样，死在宇宙深处。他愿意被安上叛变的罪名，他必须自由，但不是现在……
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被他一刀斩断的曾经。
机会送到他手上，选择送到他手上，而无论他选择哪一项，无论他做不做选择，风险都已经落在了他的头顶，悬起高高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来了，来了，他甚至想捂住耳朵装鸵鸟，斑鸠略显滑稽的嗓音在此刻犹如审判——
“我还以为，你躲开麦古那老东西的对视，不是巧合呢。”
当然不是。
这才是斑鸠出乎他意料的准备。事到如今，他必然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一帽子风险。
报喜鸟，真名麦古·格利泽，江扬对他唯一清晰的印象是七八岁的时候，在故乡南十字座南京星上，和予岚一起等她的养父回家。
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予城推开破旧的金属门，弯下腰，任由小小的予岚把他扑了满怀。高大的男人抱起予岚后摸了摸江扬的头，接着让开身子，露出他背后高高瘦瘦的陌生男人。
“这是麦古叔叔，我的好朋友。”他对两个孩子介绍道。
予岚那时候还很活泼，从她爸爸的臂弯里跳下，三两步跑到麦古跟前：“爸爸是很厉害的猫头鹰，叔叔是什么呀？”
年轻的麦古便笑了，迎上两个孩子好奇而纯粹的目光，温声回答：“我没有他厉害，我是喜鹊，只会在树上唱歌。”
“别这么说。”予城拍了拍他的肩，郑重其事地对孩子们解释，“他不会做出很厉害的科学发明，但他只要一出现，就会给大家带来好消息。”
——后来的事情江扬记不太清了，似乎是麦古给予岚送了她一直想要的机械玩具，因为没想到江扬也在，还认真地跟他道歉，说以后给他补上，有什么喜欢的可以悄悄告诉予城叔叔。
他不太好意思，也没打算去想，很快便把这种小事抛在脑后。结果不久之后予城就出了事……两年之后予城病逝，他在简单的葬礼上见到了疑似是麦古的背影，之后予岚、他和母亲三个人相依为命，他就再也没有接触过那些“鸟”。
二十多年过去，他以为斯人已逝，只是没想到这个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还会在战场上与他相见。至于麦古有没有认出故人子辈，江扬也没有把握。
那是一段尚算美好的回忆，江扬表情平淡如常却并不锐利，落在斑鸠眼中则是一阵并不避讳的走神。
斑鸠没什么动作，也不出声提醒。他知道江扬一定会回答——
“我认识他。”江扬微微低下头，话音很轻，像情人之间的呓语，又像隔着一层陌生人的屏障，宣读某天梦醒时残存的执念。但他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明，牢牢地聚焦在一个点，抬眸望过来时，放松之后不再遮掩的攻击性一览无余，所有的戒备、猜忌、交锋，都悉数被斑鸠接下。
江扬回答了，回答的是之前未完成的击掌仪式。
“等你摘下面具那天，我再给你答复。”
PW－392已经被南十字座占据，联邦第二军团和远征军此行的计划算是泡了汤。不过江扬在挂掉通讯之后，很快收到了一份邮件，还有两个终端好友申请。
他个人的终端号叫“024”，这是他旗舰的名字，也是编号，他觉得方便且独特就用了，三年没换。联邦人工作生活一体化趋向严重，这种账号相当于名片，没有什么娱乐性质。
但是看看发来的两条好友申请——
一个叫“哈哈！鸟r！”，还有一个“我超喜欢工作的这种累得要死还没多少薪水的差事真让我着迷”。
地铁，老人，手机.jpg
江扬一一通过了，前者解释了自己是报喜鸟，因为长期被上司压榨导致了精神状态的变异——他用的就是这个词——中年人有一点不好意思，并且为自己的失态道歉。后者则是斑鸠，他没有自报家门，但是第一句话打招呼的内容是【我试过，昵称的字数上限是28个字符】，这令人惊叹的脑回路不可能有其他人。
斑鸠给他发了一份文件，看起来是刚拟好的建交合约。
往常江扬很欣赏这种高效率不废话的行事风格，并且自己也会贯彻到底，但是眼下有了那两个账号名的铺垫，加上先前和斑鸠谈话过后，他奇迹般地对这个藏头露尾的神秘者萌生出一种“投缘的网友”的直觉，于是他一反常态地、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这草案，是独独让报喜鸟写的，还是其他鸟r都有？】
对面的沉默震耳欲聋。
文件是要带回去给中央那帮人过目之后定夺的，到此为止江扬已经完成了他该做的所有事情。他和任知楚说了一声，派亚历山大那帮人去清点人数，准备打道回府。
南十字座军队也见好就收，江扬从雷达图中看到，寒鸦的部队已经先行打开虫洞通道准备撤离。接着是早退的第二军团，江扬不用听频道都知道他们会说出什么消极应战的、以及劫后余生的话。
任知楚拨通讯来的时候正对上他的臭脸，一边笑一边开导他：“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这一窝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说明什么？”
“说明整个第二军团跟我没什么关系。”江扬冷声说，“他们是厄简亲生的，我只是保姆。”
任知楚赞同地点头，发出脑电波对上了的快乐的笑声：“那一夜，你也曾梦见百万熊兵。”
江扬：“……”不用猜都知道是什么弱智谐音梗。
他深吸了一口气，难得同情了一下还没有回复的斑鸠。人无语到了极点，是骂不出来的。
把我自己看笑了
第5章 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