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讯很快接通，全息屏展开成了长长的一条，上面不同的驾驶舱景象一字排开。
联邦军是江扬和任知楚加入了通讯，新政权也有两个人——边上那位红色大卷发的女士最好辨认，江扬看到了她脸上横亘的一道伤疤，似乎是激光炮造成的——这是‘寒鸦’无疑。另一位是一名中年男人，头上已经有了白发，眉目柔和慈善。江扬的目光在他脸上很短地停留了几秒钟，在和他猝然对视时移开眼。
躲开对视时，江扬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你好，本初星系联邦中央军第二军团的江军团长。”中年人率先开口，声音也如他的长相一般温和儒雅。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南十字座的首席外交官，你可以称呼我为‘报喜鸟’。”
他又介绍了他的同僚：“这位是‘寒鸦’，南十字座的军部总帅。”
江扬向她颔首：“久仰大名。”
寒鸦回以明朗的一笑，脸上的伤疤在这个笑容的稀释下看起来淡了些：“彼此彼此。”
他也报上大名：“江扬。”
任指挥有样学样：“本初星系联邦远征军总指挥，任知楚。”
寒暄简单地结束了。双方都默契地没有重复什么废话，直奔谈判主题。
江扬在阿拜震撼的目光中直截了当地提条件：“我们需要PW－392号行星上的能源矿。”
“哦。”报喜鸟并不惊讶他的底气十足，只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道，“南十字座军队旗舰进入第十一星系区域界限的时间是两小时32分钟前，而我们的雷达捕捉到贵方第一艘远征军星舰的时间是……”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数据记录，“一小时39分钟前。”
阿拜悚然一惊，他旁边的小驾驶员已经悄悄翻出了数据记录。
“一小时8分钟……”
他们的星舰比我们早了半个小时发现我们的踪迹！然后等待了将近40分钟才开火。
“他们的技术水平真的比我们更高！”小驾驶员拼命压低声音感叹，“半个小时差不多就是我们从跃迁点到小行星带轨道内部的时间距离……即便要在联邦现有的雷达技术水平基础上提升，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而阿拜按着自己的头，声音空洞飘渺像丢了魂儿：“更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他们那半个多小时都在做什么。”
设身处地想一下，你是一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鼠，一抬头跟树上的猛禽打了个照面。你还沉浸在猛禽没有一击必杀你的喜悦里，突然被猛禽告知“刚刚在那边看到你……我就在树上看了你半个小时”。
不在第一时间毛骨悚然地晕倒，你只会在恍惚中很容易地发现猛禽几乎没有掩藏的别有居心，这他娘的还不如晕倒。
阿拜不幸地没晕倒，小驾驶员也被他拽醒了。两个人蹲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
不过江长官看上去信心十足……他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吗？阿拜的脑中回溯了进入十一星系以来江扬的种种迷惑举动——江长官已经和对面那个叫“报喜鸟”的笑面虎一来一回地扯了好些话，他越听越糊涂——什么？建……建交？
“我想您也清楚这是一桩互惠互利的好事。联邦第九星系也有你们需要的晶铁矿不是吗？”江扬面上作出笑容，然而任谁都看得出这笑里没几分真情实感。他眼皮一抬，任知楚立刻将一份表格投在屏幕上。
“这是出发前，在下连夜做的海盗袭击损失报表，时间有限，范围仅在近一个月内。”
江扬点了点头，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敲打，指尖在表格上准确地圈出几行小字——
“晶铁源矿、蓝曜石……还有合金制品。我对这些不太了解，但私以为从无差别收破烂到精准扶贫还是有一定差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海盗买彩票中奖三十亿，连夜投资建设理化高等学院。”
“哟，我说怎么海盗越打越多，原来是掺了杂质的海盗——哦不，对你们来说，海盗才是杂质。”任知楚乐了，对屏幕中的寒鸦点头，“寒鸦将军百忙之中抽空打劫联邦的穷乡僻壤，不能说诡计多端，只能说劫贫济富——”
这家伙一旦开始阴阳怪气就没完没了，江扬在对面有所反应之前迅速出声打断，把话题拉回中心：“表面和平的商贸往来显然比兵戎相见更高效，也更优雅。联邦远征军的经济状况你们也知道，可谓智力孤危……嗯，所以互惠互利，让第九星系的食堂里多几样菜，”他一摊手，笑容突然真诚起来，“贵方就是雪中送炭了。”
任知楚还不甘心，应和道：“我们会让‘鸷鸟’的名号响彻整个本初联邦。”
江扬：“……”妈的没事少看点古早网络小说。
.
报喜鸟对他们直白的诚意报以温和的微笑。
“从实际利益上来说，我很心动。”他看了寒鸦一眼，这位骁勇善战的女士在这种场合显然说不上话，“这确实能为我们双方的军事力量作出一笔不小的节省。但我忧心两位的‘和平’目标，是不是太过于实效化了些……我还想搬出一些理想主义化的台词，上升一下价值呢，没想到是我的想法多余了。”
江扬盯着中年人绿色的眼睛，淡声回答：“和平不是目的，只是一种手段。”【注】
“说得好。”中年人在屏幕中鼓掌，“然而，和别的政权建交这种大事，是江军团长和任指挥能全盘决定的？”
“当然不是。”江扬笑了，这次笑得特别正常……特别真诚，脸上冰冷的煞气一扫而清，漂亮的眼角弯起，即刻生出一股难以言说却摄人心魄的力量，路过的蚂蚁都要感叹这张脸就是为了这一刻而生。他放松地靠上椅背，双臂抱在胸前，微微扬起下巴回答，“但我有把握，他们一定会同意的。”
——予岚正坐在角落里，好笑地发现不论是对面的寒鸦还是己方的军士，都被这一笑吓得不轻，连报喜鸟的表情都出现一丝凝滞。反应最平淡的除了她就只有任知楚，她是见多了，后者则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哦，他在偷偷截屏，她相信很快这张图片就会传遍首都束迦星的大街小巷，没准第九星系会就此大发一笔不义之财。
这个看脸的世道，呵呵。
江扬在屏幕中看见了探头探脑的予岚，又看了一眼呆滞的报喜鸟，心中一万句脏话，测妈奔腾。
所谓的谈判进行到这个地步已经差不多可以了，想要真正实现他们的商议内容，必须等到江扬回联邦境内接上信号。后续会有更多麻烦的交接事宜，但是显然那些锅会精准地扣在执政官和外交部头上，跟他们这帮打仗的没什么关系。
“哦对，还有两件事。”报喜鸟叫住了准备下线的江扬。
“您说。”
“第一，PW－392号行星，早就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你可能很难相信，现在的十一星系有原住民，他们把守了那颗行星两百多年。”屏幕里的中年人眯起眼睛，“不过嘛，刚刚我们的人和他们交涉成功，我们拥有能源矿的开采权，只是贵方的交易手续会变得更麻烦些。”
听到“原住民”的江扬出神了一瞬。但他很快回神，未置可否，只盯着报喜鸟的眼睛。
中年人便继续说下去：“第二，要耽误江军团长一会儿了，我们的首领想单独与您谈话。”
首领谈话，很正常啊，他经常被史戈拉·胡或者联邦大帝约谈，区区一个新政权首领的谈话当然游刃有余……
个屁！
谁家首领披着死神黑斗篷、脸戴白面具出场？
——他难得有很复杂的表情，此刻全部贡献给了这个见不得光的“首领”。对方不觉得自己的装扮有什么不对，也不把斗篷整理得有逼格一点儿，左肩膀那里的褶皱没有抚平，兜帽歪在脸一边；纯白的面具上用黑笔画了个幼稚滑稽的笑脸，换在别的环境可能有点儿震悚，但一切神秘感又被他身后的星舰驾驶室背景摧毁。
阿拜和小驾驶员被遣出去了，失去了嘴替的江扬，时隔多年，拾起了自己的母语。
无几把语。
“你好。”首领率先开口，声音很粗犷，乍一听像是阿拜那种，络腮胡和胸毛均匀地旺盛的壮汉。
当然，细小的电流声在通话中会被放大，江扬觉得这八成是劣质变声器的杰作。
“很抱歉，由于我的个人原因，得藏头露尾一阵子。”首领看出了他的怀疑，“我的封号是‘斑鸠’，你可以直接这样称呼我。”
江扬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而是根据斗篷凹出的轮廓，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斑鸠”。
——通过和驾驶室相关配置的对比，这个人身量挺高。相较于“报喜鸟”的瘦弱，明显看得出此人受过专门训练，身材比例大概率相当优越。
坐姿很散漫，但背脊很直。
是个军人。
他于是收回打量的目光——对方任他打量了这么久，也不催促。江扬恢复了一贯的面瘫脸：“你好，叫我江扬就行。有什么事要说？”
“我欣赏你的直接和高效，这种效率对任何组织形式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宝。”斑鸠用着很不符合大汉声线的平缓语气，“所以我来邀请你跳槽。”
江扬：“？”
对着墙角一句“来咯”就开挖哈？
然而，更重量级的远远在后面。
“你知道‘南十字座的’和‘我们的’有什么区别吗？”
——很谜语人的说话方式，但江扬奇迹般地领悟了他的意思。刚刚他就注意到了，报喜鸟在介绍寒鸦时说的是“南十字座的军部总帅”，而表示斑鸠用的措辞是“我们的首领”。
联邦人对外称呼自己的帝国——呃，至少有帝制，江扬默认那是帝国——都是“联邦”或者“本初星系联邦”，这就是他们的政权形式的名字。但南十字座政权明明有“鸷鸟”这个名字，却仍然用“南十字座”来面世。
他以为是自己多想，没想到确实有门道在里面。
江扬回答：“南十字座和鸷鸟有区别。”
肯定的陈述句。
“没错。”斑鸠颔首，肯定了他的结论。很违和的声线继续说道：“鸷鸟，是一个组织。”
“南十字座是三百年前流浪的十一星系人重建的港湾，就像古老神话里的诺亚方舟，那是真正的政权所在地——‘日霭’，你或许听过这个名字，是南十字座的首都星，也是所谓的政权的名字。而鸷鸟，汇集了许多高端人才，有的在组织内与政权内兼职，比如寒鸦小姐；更多的人则游离在政权之外。”
他适时地停了下来，放任江扬自己消化。江扬在高速思考间注意到对方的体贴，这一行为更让他坚定自己直觉的预判——
目的。
寒鸦的目的，报喜鸟、斑鸠的目的……“鸷鸟”的目的。
他瞳孔骤然凝聚，眼神死死地锁定对面戴着面具的男人。他敢打赌，这个男人的下一句，一定会回答这个问题。
“……目的。”
江扬笑了，他听见斑鸠也笑了。
多年未曾有过的感觉，不仅仅是棋逢对手，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流畅，思路的流畅，或者惊艳。
对方有一颗令人着迷的大脑。
他在思维燃烧的错觉中听见对方的答案：
“‘日霭’建设的目的，是给无辜流浪的十一星系人民一个新家园。”
“而鸷鸟，将会摧毁联邦。”
江扬手背托着下巴，沉默地看着他，目光炽热如熔浆之上焰星四溅，又似有极端地酷冷，霜意刺骨。
他棕灰色的眸中映着那人伸出的手——斑鸠甚至考虑到视讯不能像全息会议一样握手，所以将摊平的掌心贴在屏幕上，原先郑重的握手动作被改成了幼稚的击掌。在江扬眼里，透明的屏障也像笼门，那只鸟伸出它的翅翼，却不是索求：万般禁锢与自由，都在这一掌之中。
斑鸠一定也有一双漂亮的、纯黑色的瞳孔。很糟糕的直觉，江扬一点都不想把这种事情和那个人产生关联，但他的神经与感觉被灼烧的思绪所麻痹，他的大脑告诉他，斑鸠一定是那样的，正如接下来的邀请——
“欢迎加入，我们的乌托邦。”
【注】：引用自圣雄甘地，原话应该是：“和平不是目的，和平是一种手段。”
以及任知楚那句“我会让鸷鸟的名号……”是全职梗，不解释了。
……测妈奔腾不是错别字。懂我的笑点就忽略吧。
第4章 斑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