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扬下星舰时，来迎接的是第二军团的亲卫队。
亲卫队长亚历山大军装笔挺，一头金色卷发被发胶固定在脑门儿上，凹出滑稽的波浪形。后面几位和他如出一辙，身高也相差无几，乍一看像是哪个英雄母亲一胎二十五个生出来的。
——生怕别人看不出来这是联邦中央军出来的得意门生。
这支亲卫队是联邦强行指派给江扬的，江扬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而接受，但和他们的关系可想而知地，极其一般。
“江军团长。”亚历山大带头行礼。
“嗯。”江扬点头，“有什么事就说。”
之前做这些工作的是予岚，但是现在予岚住院了，只能把这帮没什么用的亲卫提上来。
“任指挥传信，本次出征的所有战备资源已经清点完毕开始装载，并且感谢您对后属部队出手相助。他还想请您吃顿饭，呃，原话是，‘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精神在当今糜烂的军区环境里实在难能可贵，我会好好表达一下我的感激之情，所以麻烦告知你们军团长务必独自赴约’。”
江扬：“……”
头已经开始疼了。
从亚历山大手里拿到了那顿饭的地址和时间，江扬冷静地打发了亲卫队，独自赶往远征军总基地的……食堂。
开玩笑，说得冠冕堂皇，好像下一秒可以坐在米什么林的餐厅里享用半个巴掌大的精致甜点，但是远征军总基地只是一座穷困潦倒的空间站，最后一所像样的餐厅已经在五六年前倒闭了。
远征军总指挥请吃饭大概是什么待遇呢，就是在食堂三楼享有专属小包厢，以及比普通餐食贵一点但是没有好吃多少的不豪华套餐。
无所谓，任指挥付钱。
——付钱的任指挥特地换了熨烫平整的精致私服来迎接远道而来的朋友。江扬一进门就看到这家伙衣冠楚楚，把一副刀叉整齐地对称地摆放在餐盘两边——他立刻脚尖一转，去食堂窗口前取了一副新筷子。
等他再度进门，任知楚已经摆谱结束，笑眯眯地问候：“江军团长。”
江扬客气地回应：“任总指挥。”随即捏着那副筷子落座。
仔细一看，任知楚的长相也是非常可圈可点的。他比江扬大约莫十岁，但在这个人人长寿的年代，十岁的差异并没有常人想象中那么大。这两人气质其实非常相似，不过相比于江扬把冷漠摆在面瘫脸上，任知楚好歹是笑着的——皮笑肉不笑，俗称不如不笑。
面对江扬的笑容，可能是他难得的真心的笑了。
没办法，谁有能力对美人摆臭脸？
豪华食堂套餐已经安置在桌上。江扬大概能理解它豪华在何处，因为它用的是砂锅和瓷盘……当然也仅此而已。江扬无视了刀叉，用筷子挑起一根绿油油的青菜。
“我以为任指挥至少会亲自下厨招待我，才能致敬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军区难能可贵精神’。”他咽掉那棵青菜，“意料之中的味道。”
普通，但带着装在砂锅里的自信。
“江军团长讲究，是我疏忽了。我忘了你们中央来的在我们这犄角旮旯的贫民窟容易水土不服，委屈你了。”说话不影响任知楚无障碍进食，一推眼镜又捞了块排骨，“不过我下厨还是算了，一顿饭能让联邦损失一位军团长和远征军总指挥，这种稳赔不赚的尝试，就没有进行的必要了。”
玩笑话到此为止。江扬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军区特产蒸馏水，打开终端上的备忘录。
“第二军团出征部队会在明天傍晚之前集结完毕，包括予岚。我们9月25日清晨出发，预计航行21小时到达跃迁点。27日凌晨3点，第十一星系边缘小行星带会离开跃迁点周围。”
这是之前就计算并确认过的时间安排，任知楚没有异议。予岚的状况他大致了解，出不出征还是第二军团，准确说是予岚和江扬两个人的事，多问也没有意义。
“指挥权在谁手上？”江扬抬眼问。
“你。”
“我。”
“你都自己决定了还来问我？”任知楚被这种莫名其妙的异口同声气笑了。
“你毕竟是总指挥，贸然接管指挥权显得我有多独断专行似的。”江扬也假笑，“虽然他们都知道你肯定是自愿的，‘联邦第一甩手掌柜’可不像什么‘联邦将军一枝花’一样浪得虚名，对吧？”
听见这个称呼，任知楚冷笑：“我怎么记得江军团长和我的票数是并列第一。”
“但是会为此感到冒犯的人只有你。”江扬嗤了声。
——开玩笑，再难以接受的称呼，他都已经被首都星的民众喊习惯了。
“你找我来也不只是为了指挥权吧。”江扬又喝了一口水，“我的监视器已经关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十一星系？”
“当然。”任知楚叹了口气，没再装模作样，直入主题道，“你知道新政权吗？”
江扬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他。
“好，你知道。”任知楚收起了笑容，眼皮一掀，对上江扬沉静的脸。
“十三年前，星际大战乱正式结束，联邦元帅阿尔吉公布了十一星系新政权的名称和位置——‘鸷鸟’，躲在几千光年外的南十字座，首都星名为‘日霭’。同时他也宣布，三百年前内战过后的和平协议正式过期，未来十五年内必然产生下一次冲突。在此之后两年，阿尔吉隐退，按照公投结果，元帅的职位交接给了第一军团军团长厄简。”
“这里面有一件事，几乎没有人关注，但现在出现了问题。”
江扬一怔，在脑海中搜寻一番，迅速想到了任知楚接下来会说的内容，压低声音回答：“元帅怎么得到的信息。”
“没错。他公布的信息就是联邦对新政权的全部了解。名字，位置，没了。我们都知道大战乱中新政权没有出现，距离太远了，可能看热闹都嫌踮脚累脖子疼。但我跟史戈拉殿下有些私交，八卦听得比较多……他说，这个信息是厄简带来的。”
厄简，现任联邦元帅，根据公开信息，在十七年前参战时，还只是个普通的中校。
意料之外的答案。江扬没接话，眉毛不自觉地拧紧。
“厄简这人你知道的，一心向联邦的工作狂，他只能说出这么多，说明真的只有这么多。而我们要用这么一点沙子大的信息量，应对一个完全未知的潜在敌人。”
江扬表情紧绷：“你很肯定他们这一趟会来？”
任知楚莞尔：“为什么不？十一星系本来就是他们的地盘啊，三百年前是联邦把他们赶出去的。这种情况我不相信你没有料到，不然这么郑重其事、全副武装地支持一个简简单单的探索任务做什么？”
——江扬当然料到了。在他这一趟征程之前，联邦大帝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他还在大帝面前公开否决过这项任务，理由就是难以评估的风险。甚至于跟他一直关系平平的直属上司厄简、联邦太孙史戈拉·胡也站在他这一边，但第十一星系是老皇帝心中一根刺，军部少数将领的反抗没能敌过中央的决策组和大执政官。
来都来了，大帝也不能放着风险不管。他大手一挥，第二军团就轰轰烈烈地开了出来，冠以巡航之名，直奔远征军所在的第九星系。
江扬临走前，大帝叫住了他：“江军团长。”
江扬脚步顿住，回身注视着坐在高处的富态老人，不卑不亢道：“陛下。”
平心而论，大帝还是很喜欢他的。皮相长得好，年轻，工作认真负责，实力强悍——除了有时候不太听话，喜欢用幼稚的理想主义跟他唱反调。
不过不要紧，他还有时间慢慢磨平这个年轻人的锐气。
“你把第二军团的主力部队都带过去，顺势收复第十一星系。”
江扬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躬身行礼：“是，陛下。”
.
想到这里，江扬“呵”了一声，没再纠结。
他把思绪集中到刚刚的话题——任知楚这人素来狡猾，还喜欢扮猪吃虎。即便他们互相了解，也都喜欢猜测对方的猜测、预判对方的预判，江扬也很难不怀疑这人提前知道了什么。
“你……”他起了个猜测的头。
任知楚果然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其实是新政权的卧底？”
任知楚：“……”
任知楚：“………………”
任知楚：“什么世道啊，美人军团长学会了在正经聊天中讲笑话。”
江扬还是那个被人欠了几百万的表情，酷酷地夹起一片快要冷掉的火腿，放进嘴里。
“……行吧。不是我，是远征军。”任知楚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喘了口气说：“我们和他们交过手。”
扯淡了这么久能爬回真正有用的内容上，双方都觉得非常不容易。任知楚分享了远征军生死关头摸爬滚打出来的绝密情报，新政权也有一支远征军，似乎和第七星系的海盗——就是经常来打劫的那一群——有些不可言说的来往。那支军队的将领是一个女性，大家都叫她“寒鸦”，是一个极其善战的可怕对手。
“他们知道的信息可能比我们想象中多得多。”任知楚放下刀叉总结道，“这一趟凶险……唔，山雨欲来。”
山雨欲来。完美的用词，任知楚的高中语文老师听了可能会连夜坐加急穿梭舰过来打爆他的狗头。
江扬没有拆穿他的意有所指，抓过餐巾纸擦了擦嘴：“燕国地图这么长，任指挥。”
“过奖。”任知楚起身，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支娇艳欲滴的红玫瑰花，弯下腰，别在江扬胸前。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看似真心的笑容：“后天见，江军团长。”
一天后，出院的予岚随着第二军团的剩余部队抵达远征军总基地。因为人数比较多，一部分人住在了停泊在外的星舰上，主打一个输人不输阵……啊不，气势磅礴。
江扬在史戈拉·胡极其不放心的监督下跟了予岚一整天，看着她下了病床到处乱走，确认八遍“腿脚利索得堪比变异蜘蛛”后才被放过。
然而挂掉视讯，予岚立刻被江扬按在了椅子上。
“我明天不会出岔子的。”予岚知道她被看穿了，直接放弃挣扎，先发制人地作出保证。
江扬无奈松了手，站直身体：“你知道这不是重点。”
“但只有这个可以被控制。”予岚毫无负担，向后一靠，晃了晃开始酸麻的腿，“或许你可以为我的新生活高兴呢？”
——认识这么多年，他们早就过了那种需要用语言表达意志的时期。江扬知道她一直在强调她自己有数，但他们没有办法开口确认这“数”计在什么上面，也没有办法数清楚一句话里绕出几道机锋——
自由者应该是没有软肋的。
“所以我做不到。”江扬想，“我做不到‘绝对’。”
从前他失去了故土，之后他失去了爱情，予岚是他最后的亲人。他虽然用麻木来麻木自己，但他也知道那道岌岌可危的精神壁垒已经不堪其扰。
脑中不知来处的声音温柔而空灵地询问：“什么是自由？”
“……啊？你说什么？”
予岚的疑惑声把他拉回现实。
“没有。”江扬意识到自己又不小心出神，导致那个问题溢出喉咙。他近乎狼狈地转身离开，背影仓促潦倒，只余一句“好好休息”飘在走廊中，维持着最后的平和面具。
他在路途中不断深呼吸，一直把自己丢到临时公寓楼门口。空间站没有卫星，天穹自带的星光无私地投在他身上，他呼吸到夏季还没有离开的热风，混合着鼓满期待的硝烟味儿，才觉心境平稳。
而身后的走廊里，予岚关了灯，在进门之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25日凌晨五点，空间站还没有到白天，中央军第二军团长江扬在中心广场上和远征军总指挥任知楚完成握手仪式，双方按照联邦古老礼节交换副官，象征亲密合作。五点半，江扬正式登上星舰，他的亲卫队在亚历山大的带领下完成了最终检阅。
清晨七点整，载着联邦能源科研团队的星舰率先启航。远征军指挥舰紧随其后，远征军战舰呈半包围态势平行前进，第二军团集体殿后，江扬的旗舰位于正中央，浩浩荡荡地驶向光年之外的跃迁点。
同一时刻，很远很远的地方，一支武装精良的无名部队钻出虫洞，完成集结。通讯频道恢复，全息屏幕展开，五官深邃的红发女将军出现在所有军士面前。
“可以出发了，指挥。”
“那走吧。”频道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没有露脸，只有清澈的嗓音带着笑意，“寒鸦，给大家开个好头。”
你的坏男人悄悄出现.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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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任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