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八点整，一天的祷告早早结束，信徒们踩着冉冉升起的蓝紫色灯带回了家，此刻教堂内人烟罕至，空荡荡的，只剩下电子烛火摇晃着虚拟的火焰。
教堂的正中间是一轮巨大的太阳像，光泽绚丽，看不出那是用什么材质制成的。太阳像的左下角摆放着一架钢琴，这钢琴上了年头了，琴键已经微微发黄，显然不是明光城的产物。
明光城并不生产钢琴，因为禁止娱乐，所以钢琴并没有存在的必要。但是教堂每天都有诵唱圣歌的环节，为了显示出对圣主的尊敬，神会还是装模作样地不知道从哪运来一架钢琴，放在这里充样子——他们依旧用电子设备播放圣歌的伴奏，大多数神父们没有见过钢琴，更别提演奏钢琴了。
但是任启大神父会弹奏钢琴。据说这是上一任大神父里尔顿教他的。
“叮——”白色的琴键被人按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堂里回响。虽然这架钢琴上了年头，但被人保养得不错，声音还算通透。
英俊高大的神父坐在钢琴前的软皮板凳上，脱下了戴着的白手套，像抚摸情人的脸颊一样手指在琴键上来回跳跃。悠扬的乐曲泻了出来，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大人，这人怎么处理？”间奏时，威伦忍不住出声问道。
只见在巨大的太阳像下躺着两个被捆绑住的人，其中一人便是那天闹事的迪克。另外一人被蒙着头，看不清脸。
任启像是没听见的样子，他陶醉在音乐当中，闭着眼指尖不断地跳跃着。威伦在一旁坐立难安，就在他即将第二次出声提醒时，任启用力敲了几个重音，钢琴声像一口古钟，敲在威伦心上。
任启看了一眼胆战心惊的威伦，顿时失笑，他摇了摇头，带着分怜悯，弹奏起轻柔的音乐来。过了一会，他才开口道：“你从未告诉过我你还有‘副业’。”
他没有转向任何一个人，但在场的都知道他在和谁说话。
迪克涨红了脸，谄媚地用膝盖往前爬了几步，企图跪伏到任启的脚下，却被威伦拦住了。
“大人，我真不是故意瞒着您的，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当神父了，就留在教堂里当一个扫地的行吗？”迪克慌忙道。
任启面不改色地弹着他的钢琴，漫不经心道：“倒卖违禁品，你赚了多少钱？”
迪克知道自己没法骗过大神父，只能一五一十道：“也不多……总共三万两千点数……”
任启轻笑一声：“原来在你的心底，神的尊严只值三万两千点数吗？”
“大人，我真的知道错了，大人您看我这几年一直为神会掏心掏肺的情分上，放我一条生路吧！”迪克心里越来越慌，口不择言道，“我也不一定要待在神会了，让、让我去黑市也行，大人，只要让我留在明光城就行了啊！”
任启依旧挂着优雅和煦的笑容，双手像蝴蝶一样在琴键上翻飞着。
“你知道东边有什么吗？”任启问。
“是、是东海？”电子脑地图上显示明光城的东边是一片汪洋大海，没有尽头。
“东边是赫弥斯坦降生的地方。”任启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连这些都不知道。”
“对不起，神父大人，是我才疏学浅，我、我，饶了我吧！”迪克以头抢地，哐哐几声，他的额前便多了一个血红的印子。
“再问你一遍，东边有什么？”任启问。
“有赫弥斯坦！我们伟大的太阳神！”迪克以为任启要放过自己，喜极而泣，鼻涕眼泪混作一团，粘在前襟上。
“答对了，圣主会宽宥你。现在——”他终于转过头来，露出他找不到半分破绽的优雅微笑，“去赎罪吧。”
迪克愣住了，旁边走出几个白衣人，其中一个从腰间拔出一把麻/醉/枪，将粗且尖的针头扎进迪克的大动脉，迪克喉咙深处发出“咕”的一声，然后整个身子软了下来。
迪克的眼泪鼻涕和口水一起流了出来，任启走上前，从侍从的托盘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替迪克轻轻擦拭嘴角的污秽，叹息道：“可怜的孩子，愿主早日宽宥你。”擦完，他将手帕又放回托盘里，示意侍从们将迪克拖下去。
“大人，另一个如何处置？”威伦低着头问。
任启斜睨了那人一眼，走上前为他摘下头套，鼻青脸肿的一张脸就露了出来。任启皱了皱眉：“谁让你们下的这么重的手？”
威伦和侍从们将头低得更深了。无人敢发话。
任启轻轻抚摸那人脸上的伤口，轻声细语道：“不要害怕孩子，他们弄伤了你，我替他们赔个不是。”
被打得不轻的年轻人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神父。
“把绳子解开，给他弄点水和食物来。”任启吩咐道，不一会就有人端上来一大盆食物。被解开绳子的年轻人摩挲着自己发痛的手腕，看着那些可口的食物咽了咽口水。他小心翼翼地看向任启，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一把抓过一块牛排，狼吞虎咽起来。
牛排烤得很嫩很香，浓稠的黑椒汁配上迷迭香的香味，使得牛排更加美味。不仅仅是牛排，烤蘑菇、烤土司都异常美味。他从小生活在黑市，哪里见过这样好吃的东西！他埋头苦吃着，吃得脸上、手上都是油。
任启忍俊不禁，拿起一张手帕给他擦拭脸上的污渍。
过了好一会，年轻人把自己的肚皮吃撑成个吹满气的气球才停了下来。他打了个餍足的饱嗝，犹有余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好吃吗？”任启问。
年轻人点了点头，一开始的警惕也散去了大半。
“你知道我为何邀请你来到这里吗？”任启放下手中的手帕，坐回了钢琴前的椅子上。
年轻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虽然他刚刚一直蒙着头，但却能听得出来那个被拖出去的人就是前不久还在和他做生意的人——迪克神父。
哦，他现在已经不是神父了。
想起刚刚听见的惨叫声，年轻人又不禁感到了害怕，回想起先前神会的人对自己的拳加脚踢，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头。
“不用害怕孩子，有我在这，他们是不会伤害你的。”任启抓住他的一条胳膊，温柔有力把它拽了下来，“跟我讲讲，你卖了什么东西给迪克？”
年轻人缩着脖子道：“是废弃的电子脑元件。”
“你从哪弄来的这些元件？”任启问。
“黑市的后面有一个大型垃圾场，里面什么都有……”
“他在撒谎！”一旁的威伦喝道，“电子脑元件是绝对保密的东西，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出现在黑市的垃圾场？”
年轻人：“是真的有！只不过、只不过……”他低着头，偷偷瞟了瞟眼前的任启，咽了咽口水。
“只不过什么？你放心说，我不会怪罪你的。”任启温和道。
“那些元件，都是我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年轻人嗡声道。
听到他的答案，威伦倒吸了一口凉气。
“垃圾场怎么会有死人呢？”任启又问，“在明光城，人死后是要进行无害化处理埋入地下的，你可不要说谎骗我啊。”
“没骗您，是真的！”年轻人舔了舔起了皮的嘴唇，焦急道，“明光城内的无害化处理都需要居民亲属自行承担费用，费用那么高，黑市的居民根本没法承担！所以，所以黑市有人死了，就在家放着，等实在臭得受不了了，邻居就会把他们扔到垃圾场去，等着一起焚烧。”
“所以。你就等着有人扔尸体，然后去把他们的电子脑零件都捡回来？”任启眯了眯眼睛。
“是，是这样没错。但反正也是要烧了的，烧了多浪费，不如给我拿去再利用！”年轻人大声道，声音里带上了少许哭腔，“虽然明光城在每个公民出生时就免费为其安装电子脑，但是神父大人，电子脑是会坏的，有很多穷人电子脑出了问题根本没有钱送去维修，日子长了他们会头痛，会生病，只有这些零件才能帮助他们！”
任启：“你的意思是你其实是在做好事咯？”
“难道不是吗！”可能是多年来的委屈终于发泄了出来，也可能是因为任启的好脾气让他觉得无所畏惧，年轻人的胆子越来越大，竟然敢反问大神父了。
“哼。”任启冷哼一声，“那我问你，你将这些零件卖给迪克时你赚了多少钱呢？”
年轻人突然不吭声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紫，十分难堪。
“如果你真的怜悯世人，就不应该收钱，而是将捡来的零件无偿捐献给他们。”任启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在年轻人面前慢慢踱步。
“你有罪，年轻人，你在伟大的赫弥斯坦面前暴露了你的贪婪与伪善。”任启一字一句道。
年轻人觉得似乎有重物压在自己的头顶，让他抬不起头来。
“抬起头来，看着伟大的神祗的化身，大声念出你的罪恶！”任启呵斥道。
年轻人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刚刚也听见了，迪克从你这高价倒卖了电子脑零件，卖了很多很多钱。”任启看他不吭声，叹了口气道，“这些钱，难道就比送去实验室维修低很多吗？不，依旧高得可怕！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一己私欲，让很多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老旧的电子脑元件并不会维持太久，迟早有一天他们的电子脑还是会坏的，我问你，到时候他们要怎么办？”
“电子脑的故障可以修复，但是贫穷是一辈子都无法医治的病！”他冷冷道。
年轻人的眼泪夺眶而出，羞耻感罪恶感在他的胸腔里溢满，他感觉到窒息，不断地用手抠自己的胸口。
任启看出了他的松动，大喝道：“现在，面对赫弥斯坦，大声喊出你的罪恶！”
“我有罪！我不应该倒卖电子脑零件，我有罪！我该死！”年轻人终究是忍不住了，双手抱着头匍匐在地上泣不成声。
“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任启叹了一口气，他褪去严厉，化作慈父，温柔地抚摸着年轻人的头顶，“你想要赎罪吗？”
“想，想……大人您也像对待迪克那样对待我吧，让我赎罪吧，让我用肉/体的痛苦来洗涤灵魂的罪恶吧！”年轻人哽咽道。
“你和他不一样，不需要承担他那样重的罪罚。我能感受到你虔诚的悔过之心孩子。”任启柔声道，“现在起，你就按照我说的做。记住，你以后的所作所为都是在为今天的自己赎罪，太阳在天上看着你。”
年轻人感激涕零地点了点头。
“今天就先到这里，你回去吧，后面有什么事我会再联系你的。”任启把年轻人从地上扶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背。
年轻人擦了擦眼泪，恭敬地对任启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任启突然问。
“我叫杰克。”年轻人道。
“好，去吧，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神父挥了挥手。
待年轻人走远，威伦才不解地问道：“大人，就这样放他走了？”
任启点了点头，有些厌恶地看向自己的手，似乎上面沾染了什么脏东西一样，他从侍从的托盘上拿起消毒水，将自己的双手冲洗干净。
“这不合规矩吧大人。”威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以为，倒卖一事就只经过了杰克和迪克的手吗？”任启淡淡道。
“您是说……”
“垃圾场的管理者，黑市人口信息采集所……哼，都是阴沟里的小臭虫。”任启冷哼道。
“所以您放走杰克就是为了留一个眼线？”威伦一拍手掌。
就像傅梓深说的，神会的势力蔓延在各个角落，黑市在干什么，神会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查清楚。但是，黑市真的值得神会动动手指吗？
黑市处于社会边缘，人口流动较大，尽管绑定了电子脑，但就如杰克所言那样，电子脑是会损坏的，如果有人不去按期修理，那在神经网络里就会留下漏洞，难免会有不少漏网之鱼。但派遣小组去特意调查又太浪费人力物力，得不偿失。
黑市，就是被抛弃的垃圾场而已。黑市的人自然也就是仅剩劳动价值的垃圾罢了。
这是高高在上的有钱人的共识。
赫弥斯坦降下福祉，要庇佑明光城的每一个子民，但黑市的人配称得上子民吗？
所有人都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都嗤之以鼻。
但是，黑市也不能完全放着不管，毕竟那里人太多了。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同时也为了巩固神会的声望，任启这才花费时间和心力来了这么一场杀鸡儆猴，他想利用杰克来捕捉黑市的一举一动。
最重要的一点，任启知道黑市也有军方的势力，之前自己也曾安插过一些眼线，但是神会的人实在是太打眼，一下子就被认了出来。为了防止军方有小动作，安排一个本地人去打探情报是最好的方法。
他擦干净手，坐在钢琴前，继续演奏他喜欢的曲子。
“那大人，迪克如何处理？”威伦又问。
“你知道如何处理不听话的垃圾的。”任启闭着眼，淡然道。
他心情逐渐好了起来，手指快速地翻飞着，悠扬激昂的琴声不断跳跃着，侍从们识相地退了出去，将偌大的舞台留给他一人。
他的手指牵连着手臂的肌肉，进而带动全身一起舞蹈了起来。他陶醉着，舞动着，直到最后一个重音落下，汗水打湿了他的前额。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是啊，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垃圾罢了。
想到这，他开心地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任启，一款未来版的殷寿——你要做我最勇敢的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