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宁开始给卓少谦推手臂，尝试聊天缓解自己心里若有似无的尴尬，“都没问过，你家里几口人？身体还好吧？”
卓少谦说：“直系五口人，爷爷，父母，弟弟和我，有家庭医生，定期体检，目前身体都很好。”
“你有弟弟啊？从没听你提起过，我还以为你是独生子呢。”
“爷爷认为我性格有缺陷，父母也觉得我不适合做继承人，所以又生了一个孩子，着重培养，外界的说法不准确，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弟弟才是新亚集团的太子。”
卓少谦面无表情，语气平铺直叙，听不出一丝情绪波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看着卓少谦无波无澜的脸，李秋宁欲言又止。
很好，他一天之内成功揭了两次领导的伤疤。
李秋宁从来没想过卓少谦家里会是这种情况，都是些什么人啊？
卓少谦聪明又听话，除了沉默寡言不擅交际之外，完全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哪里有什么问题？
退一万步讲，就算卓少谦性格真的有缺陷，也不至于直截了当说出来，迫不及待生二胎吧？
全家上下明目张胆地偏心，继承人的资格都剥夺了，是一点也不考虑卓少谦的感受。
卓少谦会转学去泽成上高中，大概率和他的家庭情况脱不了干系。
这样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
父母家人的态度对孩子成长影响很大，怪不得卓少谦当年呆愣木讷，明明是豪门大少，学习成绩常年第一，却遭受霸凌都不知道反抗。
真造孽啊！
李秋宁沾满精油的手在卓少谦身上轻轻安抚了几下，“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问的。”
卓少谦缓缓低眼，纤长浓密的睫毛掩住眸色，“秋宁，还记得高中时我是什么样吗？”
“……”他该记得还是不记得？
早知道多看看《高情商回答》了。
卓少谦声音变得有些低迷，“那时候的我，是不是特别招人讨厌？”
李秋宁推着手臂上的心包经，认真道：“没有，你不招人讨厌，就是不爱说话而已，太过于内向了。”
“这世上，大概只有你这么想，不然为什么家里人不喜欢我，外面的人也欺负我？”说这话时卓少谦眉目垂沉无比失落。
李秋宁不擅长安慰人，可卓少谦看上去真的好难过。
“嘿！别这样，坏人欺软怕硬是不需要理由的，不是你的错。”
李秋宁笑起来，想让气氛轻松一点，“过去的就让他过去，你现在多好啊！狂拽酷炫的，当年欺负你的人要是现在见到你，都恨不得给你舔鞋，我有他们的联系方式，改天我带你去找他们，吓他们一大跳，气死他们。”
他带了两年多小侄女，语气像是在哄孩子。
卓少谦抬眼，直直看着笑容灿烂的李秋宁，“谢谢你。”
一旦别人真情实感，李秋宁就会有点不知所措，“哈哈有什么可谢的。”
“谢谢你当年愿意替我出头，那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刻，因为你，我才能安稳度过整个高中，改头换面成为现在的模样，电话号码从来没换过，这些年一直等着你联系我，可是，你从来没有联系过我。”
八年前，高考结束后，卓少谦给李秋宁留了电话号码。
那时候李秋宁没有属于自己的手机，家里情况不太好，他爹病了大半年，他哥刚上大二，务农家庭，全靠他爹在工地打工供两个学生，家里挣钱的顶梁柱倒了，要抽个人照顾，医药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李秋宁主动放弃上大学的机会，马不停蹄去外省打工挣钱补贴家用，漂泊辗转至今，那张卓少谦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早就被遗忘在了不知名的角落。
卓少谦依然看着李秋宁，“不过还好，来云阳第一天又遇见了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突然就有了底气。”
李秋宁嘴唇动了动，没能接得上话。
他出生在偏远的山村，成长环境是含蓄闭塞的，争吵和指责或许震耳欲聋，付出和感恩却始终寂静无声。
没人会这么直白地说出这种话。
卓少谦眉眼又落了下去，“我看你拿着消食片，想让你按时吃饭，你不愿意去接风宴，就给你买钟点餐，可你拒签了，连和你坐下叙旧的请求都被回绝，你知道的，我不太懂人情世故，我只是想感谢你当年的照顾，如果什么地方做得不好，给你造成了困扰，你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会改的，不要总是拒绝我。”
显得真诚又笨拙。
李秋宁很不好意思。
多年不见再度重逢，卓少谦蜕变惊人，却没有半点少爷架子，大大方方提起当年，坦坦荡荡表达谢意。
他刚刚还猜测卓少谦这么做的企图，结果卓少谦心思纯良，掏心掏肺只是想要感谢他。
正想说点什么，敲门声响起。
是主管夏露。
夏露进门，微微鞠躬，毕恭毕敬，“卓总，请问需不需要加钟？现在有客人点168号技师，并且愿意等这个钟结束，如果卓总需要加钟，我这边就去回绝。”
面对卓少谦如雕塑般健美的身体，夏露目不斜视。
在接风宴上夏露才知道，卓少谦是盛莲养生的创始人。
夏露不理解创始人为什么会到南华做片区经理，最初她以为总部来的片区负责人是个草包少爷，没想到深藏不露。
六年前，卓少谦应该才刚刚成年，就看到了足浴按摩正规化的前景，借着家族资源拓展业务，一手创办了盛莲这个足浴品牌，迅速抢占市场，遍布世界各地。
目前盛莲养生是国内最具规模的连锁足浴店，近年走出国门，版图持续扩张。
面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人，夏露更多的是对领导的崇拜和敬重，一声“卓总”叫得真心实意。
卓少谦看向一本正经的夏露，“加，加到168号技师下班。”
“好的卓总。”夏露查看李秋宁上钟时间，“168号技师零点下班，这个钟的时间是到十一点四十三分，给您加半小时的局部调理可以吗？价格99元。”
“可以。”
“好的卓总，这边给您下单，就不打扰您按摩了。”
夏露退出房间，李秋宁才开口：“其实没必要加钟，我们这个钟都还剩四十多分钟，你又不开背，时间完全够用。”
“自从和你断了联系，我再没有过像你一样的朋友，跟家人关系也不亲密，我孤独太久了，害怕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酒店，就当是我自私，厚着脸皮赖你多陪我半小时。”
卓少谦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李秋宁倒不觉得讨厌，反而有几分受用。
人多少需要一些认同感和价值感，庸庸碌碌漂泊这么多年，终于被直白热切地感谢和惦念，李秋宁忍不住有点开心，也就扔掉了一些客套，话赶话聊起来。
“这些年你怎么样？上大学也没交朋友吗？”
卓少谦说：“大学在国外上的，融不进去。”
李秋宁点头，卓少谦在国内都融不进去，何况在文化语言都不相通的外国？
高中毕业就去国外上大学的话，卓少谦应该还没成年。
卓少谦天赋异禀，小学跳过级，比同级的李秋宁足足小两岁，是他们那一届年纪最小的。
李秋宁回想起最初去外省打工的时候，背井离乡举目无亲，吃了不少哑巴亏。
那时候他刚满十八，只是跨省都这么艰难，不敢想以卓少谦的性格小小年纪独自在异国他乡。
不知道卓少谦吃了多少苦头，才能突破自我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
卓少谦说自己这些年过得孤独，其实李秋宁也差不多。
社会法则，丛林铁律，柴米油盐，疲于奔命。
自从干了这行，除了上班就是睡觉，没有任何社交，没有任何朋友。
他不再是曾经众星拱月恣意张扬的少年。
“那你这些年没有朋友，也没谈个女朋友？”
卓少谦摇摇头，“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
“怎么会？！”
李秋宁惊讶，卓少谦是有颜有钱的豪门大少，居然跟他一样，二十多岁没交过女朋友……
这合理吗？
“现在你跟国际杂志封面的超模一样，喜欢你的人不得排出八里地去？”
卓少谦还是摇头，“是有人喜欢我，但我对他们没感觉，我不喜欢孤独，更不喜欢将就。”
“那倒也是。”
李秋宁深以为然，他妈着急给他找结婚对象，只要听说哪里有个单身女性就忙着张罗。
他没好意思跟他妈讲，他还抱着一丝天真的侥幸，想找个相互喜欢的人共度余生。
大概率会被骂上一句“不切实际”。
“感情这东西不好说，世上这么多夫妻，也不是每一对都一开始就互相有感觉，大多是看各方面条件差不多，相处下来没有太大分歧，随着时间推移多少会产生情感，相互依偎习惯了，自然而然就结婚生子了。”
“嗯……”卓少谦缓缓点头，低声自语，“这样也可以。”
“什么？”李秋宁没听清。
卓少谦不答反问：“你呢秋宁，谈过几个？”
“我啊？跟你一样，一个没谈。”
卓少谦一顿，“我记得喜欢你的人很多，怎么没谈？”
“也跟你一样，没有喜欢的，你知道的，毕竟我的理想型比较苛刻。”李秋宁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自嘲，当年情书一摞一摞的收，他是真的眼高于顶。
那时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后悔。
卓少谦额头微沉，眉骨折下阴影，“还好，不算太苛刻，能达到。”
“……”李秋宁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他明显是开玩笑，卓少谦却在认真思考。
卓少谦当年看上去苍白森冷，活像个拽哥，结果三天两头被人按在地上摩擦还忍气吞声。
现在长得邪魅狂狷，活脱脱的社会精英，但内里好像是个傻白甜。
卓少谦看看时间，“时间差不多了，你下班吧。”
“嗯？”李秋宁转头去看墙上的电子时钟，“加了半小时，我们的时间要到零点十三分，现在还不到零点。”
卓少谦坐起身，“我想和你说说话，又怕耽误你上班挣钱，所以才找夏主管点你个钟，虽然我害怕一个人待着，但连累你加班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李秋宁把卓少谦按回去躺着，“有什么可过意不去的？这是我的工作，加班很正常，该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你照顾我的生意，让我有钱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卓少谦顿了顿，“你还跟我这么客气，是不是不拿我当朋友？”
“……”
没想到豪门大少这么接地气。
“既然这样，我就不跟你计较这几分钟了，等我拿热毛巾给你把身上的精油擦掉。”
“不用麻烦，我自己洗就行。”
“那……我走了？”
“嗯，你走吧。”
李秋宁擦手，整理妥当，拎上工具箱准备离开，听到身后卓少谦轻轻叹了口气。
他回头，只见卓少谦眼神失焦，呆呆坐在按摩床上，浑身上下满是落寞，像流落在外被雨淋湿的名种猫。
高贵漂亮，但可怜。
察觉到李秋宁的目光，卓少谦仰起脸对他笑，“秋宁，那我以后可以经常来找你吗？”
“可以啊！完全可以，随时欢迎！”李秋宁想都没想，回答十分干脆。
“嗯！谢谢你。”卓少谦笑容愈发明媚。
他五官精致，笑起来似春光乍现，仿佛万物都在眼前复苏。
李秋宁不自觉跟着笑，“不用客气，下回找我没必要做最贵的项目，同样一百分钟的足道只需要338，坐着还更方便聊天。”
“好。”
“那你早点回酒店休息。”
“嗯。”
卓少谦笑盈盈目送李秋宁离开。
房门关闭，他脸上的笑容逐渐隐去，最后又恢复成一潭死水。
真金白银形同废纸。
身份地位没能给他带来任何优势。
李秋宁还是那个李秋宁。
依然正直侠义，良善泛滥成灾。
抛却外在的一切，卖惨博取同情，才能与他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