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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剐肉

楚慕自记事起,就在刀尖上谋生计。

从小到大,他遭遇的刺杀不下百场,反应迅速,无人可及。

轻轻松松扼住骊欢的手腕,他反身一压,绣花剪自骊欢掌心脱落,骊欢整个人被他牢牢锁进怀中。

“你疯了,装失忆骗我?”

楚慕眼底刮起暴烈的风雪,昳丽而冷肃的脸庞极快褪去血色,声音更是低沉无力。

骊欢回视他,唇畔幽幽扯出笑容。

方才她扎的两刀,一刀落进楚慕心口,另一刀落进楚慕咽喉。咽喉这一刀虽不足半寸,不够致命,却也足够令楚慕痛苦难当。

“我还有什么不敢的?没和你说过么?你若敢杀我父母,我就杀你报仇!”

骊欢语气凶狠地颤栗,伶俜的肩骨微微耸起,活像拉着猎人同归于尽的困兽:“畜、畜生!你以为我失忆就没事了?纵然死后化身厉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

殷红滚烫的血珠顺着男人颤动的喉结滴在骊欢鼻尖,骊欢嫌恶地别开脸,体察楚慕心口的血洇到自己身上,拼命挣扎脱离楚慕的怀抱。

她力气实在小,楚慕顾忌碰到她身上未痊愈的伤口,不敢紧紧锢着她,只得松开手来。

骊欢却猛地伸手一推,楚慕“砰咚”跌下床榻,惊得外殿守夜的内侍与宫婢们进来查探,不禁吓得魂飞魄散。

“皇皇、皇上!快来人呐,护驾!”

“太医……快传太医啊!”

内殿烛光幽淡,凌乱不堪的凤榻下,楚慕心口血迹染红平坦的胸膛。皓月流霜般清白的寝衣开出大片罂粟花,映着晃荡不安的幽幽烛火,猩红可怖。

外头小太监们连声嚷开,一面抖着腿跑去寻太医,一面扯着嗓子喊凤鸾宫有刺客。

内侍总管严公公扔下拂尘,颤巍巍跪到楚慕身边,紧张地瞪着骊欢:“皇、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骊欢冷冷坐在床榻上,耷拉着肩头,目色阴翳:“看不出来?我就是刺客啊,你们的狗皇帝被我杀了。”

楚慕口中呕出一滩血,隔着轻纱薄幔望过去,骊欢面容晦暗不明,潋滟的水杏眸扯出一片森冷又浓烈的仇恨。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骊欢真的会恨他。

严公公听到骊欢的话,心中大骇,苍白着脸招呼:“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皇后要行、行刺,快快、快抓住她!”

宫婢一拥而上,懵怔地要制住骊欢。

楚慕捂住心口,强撑住最后一口气,哑着嗓子阴寒出声:“谁敢妄动皇后,朕诛他九族!”

骊欢手掌按在洇血的床褥上,闻言指节颤了颤。

*

这夜刺杀之事过去,凤鸾宫上下立刻被禁军围了个水泄不通。

可皇上昏迷前吩咐不准伤害皇后,宫中便无人敢怠慢骊欢。

一应吃穿用度、药材香料、话本子皮影等小玩意儿,专拣最好的送进凤鸾宫,生怕惹得小皇后心中不快,又闹出旁的事端。

骊欢不理会这些,整日不进食不服药,只出神地坐在内殿,等着听楚慕崩逝的喜报。

熟料没几日,外头宫婢递来消息,说皇上的暗卫长刺眠连夜跑死三匹快马,自外州请来了一位神医。

而今神医亲自看诊,皇上已无生命之危,好生将养一段日子就会好起来。

宫婢慌里慌张说完,贴心地宽慰骊欢莫要太过挂念……外头忙活的槐序冲进来,一巴掌抽在宫婢脸上,又将这不懂事的宫婢拖出去教训了一番,才算完事。

骊欢缩在床榻一角不说话,心底翻腾的恨意如淬毒般的火焰探着火舌,恨不得焚烧整座凤鸾宫。

她七岁初遇楚慕,与楚慕相识八年,后又结璃两年。

楚慕的性情有多么阴狠毒辣,她如今看得明明白白。这两剪子没能了结楚慕的性命,她从今往后再没机会接近楚慕了。

又或者,楚慕一睁眼就会要她的命。

骊欢双臂抱着膝盖,满心不甘。

哪知当日晚间,天色将将入暮,楚慕竟拖着病体来凤鸾宫看望她。

寝殿内暗无天光,骊欢发了脾气不准点灯,此刻连一缕烛光也无,四下阴沉的如被滚滚乌云笼罩一般。

楚慕虚弱地站在一道翡翠画屏外,费力打量骊欢映在画屏上的清瘦身影。

他生怕刺激骊欢,犹豫良久才开口:“初初,外头奴才说你不肯服药,你这样下去胸口剑伤会复发。我求你先听太医的话,把药吃了行吗?”

话未说完,声音便哑了下去。

喉腔被刺伤,他嗓眼里每出一个气音儿都扯着血肉,艰涩难当。

神医说骊欢这两剪子凶险至极,心口那一剪再偏半寸,他必死无疑;而刺进喉咙的那一剪刀,虽不够深,却足以让他未来半年都不能如常人一般好好说话。

楚慕口中吞了刀片般,痛苦咳了声。

守在后头的严公公快步走过来,焦急地扶住他:“皇上,您且回去歇着罢!神医说您的伤也马虎不得啊。”

骊欢这才侧目朝画屏瞥一眼,楚慕察觉她望过来,拂袖逼退严公公,声音攀起一丝扭曲的欢喜:“初初,你不必担心我,我的伤不要紧……”

“畜生,你死了才好!”

骊欢恶狠狠地瞪着他,殿内冷寂一瞬,她又嘲讽地笑了笑:“你这个残害忠良的昏君,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楚慕没办法,只得离开凤鸾宫,沙哑地吩咐道:“寝殿内再多燃两炷安神香,让娘娘睡一觉,把神医叫过来为皇后娘娘看诊,趁皇后睡着,务必把汤药喂下去。”

严公公迭声答应,一行人踏出宫门没两步,风雪裹挟着簌簌寒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楚慕步子一顿,心头伤口剧痛地撕裂开来,渗出一片殷红血色。众人惊骇的呼声中,他再度陷入昏迷,苏醒时,已是两天后的深夜。

殿堂烛光熠熠,楚慕侧首询问骊欢的状况,严公公却不在殿内,守在龙榻床幔外的是禁宫暗卫长——刺眠。

刺眠一袭黑衣劲装抱剑而立,见楚慕睁眼扫过来,冷笑道:“怎么着?皇上唤了大半夜初初,看见是属下,大失所望了?”

嘴上嘲弄着,刺眠转身去唤神医,却听楚慕低声喝止:“皇后那边如何?神医去看了没?”

“……都这样了,你居然还念着那个女人?她差点要你的命!你知不知道宣政殿堆了多少折子等着你处置?”

“虽说咱们眼下站稳脚跟了,可朝堂有异心的文臣武将也不少。骊阳朔一死,塞北那群蛮夷蠢蠢欲动,平荆一带裕王又虎视眈眈,你为了你那个小皇后,连这些年用命拼来的江山都不管不顾了?!”

刺眠冷冷地皱眉斥责,声音愤怒又难以置信。

他一度以为楚慕对骊欢的好,不过是可笑的愧疚心作祟罢了。

概因屠戮人家满门,就多施舍些补偿……如今瞧着,这厮莫不是真对骊欢那小女子生了情意?

楚慕不理会这些,盯向刺眠的眼神满是警告,声音比刺眠更冷:“朕问你皇后如何?”

刺眠不敢造次,沉下肩膀,恭声道:“回皇上,神医亲自诊脉,开了两剂药方。可皇后性子拗,起初宫婢们靠安神药哄她睡着,偷偷喂了汤药和粥水,如今她醒过来了,什么都不肯吃。”

楚慕眉骨一敛,捂住心口失声咳嗽。

刺眠抬剑撩开床幔,扶他起身道:“皇上,你先别激动,骊皇后身边那个叫槐序的婢女已经想法子规劝了,暂时死不掉。”

“我要怎样才能解她心头之恨——”

楚慕盯着远处桌案上的青铜烛台,锐利的目光浮浮沉沉,霍地生出一个主意:“刺眠,你说她怨恨我,我用自己的血肉下药,她会不会听话服药?”

刺眠:“……你是不是疯了?”

他“唰”地站起身,满脸荒诞地看着楚慕:“你有病罢?”

这些年,他是楚慕身边最亲近的人。

亲眼看过楚慕在皇宫摸爬打滚,又亲眼看着楚慕一步步从乱葬岗爬出来,杀父弑兄、谋夺皇位。

楚慕这种人,怎可能爱一个人至此?

刺眠说不出话,只觉得楚慕映在床幔上的脸庞,如地狱鬼魅般妖异可怖。

楚慕幽幽思量一番,不甚在意地眯眼一笑:“我知道她想看我痛苦,听说剜肉下药有祝祷之效,她总会慢慢明白我的心意。”

毕竟大错已铸,若能用这法子宽解初初心头的怨恨,那倒是他赚了。

他的初初一贯温柔善良、一贯视他为天上神灵,她那么心疼他,早晚有一天会原谅他……楚慕冷冰冰忖度着。

*

当日子夜,楚慕端着药碗走到凤鸾宫寝殿内。刺眠没办法,抱剑跟在楚慕身后,防止骊皇后再一剪子捅过来。

寝殿内如数日前一般,无光无烛。

骊欢漠漠地缩在凤榻深处,一袭素雪中衣铺泻床角,面色苍弱似白纸,几乎整个人都要融进衣衫里。

楚慕坐到凤榻边儿,将将启唇劝骊欢服药,骊欢便倾过身子探手抽过来。

“啪”地一声,出乎意料的一耳光扇上侧脸,楚慕掌心端着的药汁倾洒些许,眼睫下酝酿的愧色愈发晦暗幽深。

刺眠盯着这对小夫妻,无聊地哼笑了声,啧道:“皇后娘娘,人得认命,您打也打了,该消停了罢?”

“既是皇后,便该以皇帝为主。您看到楚慕小臂的血口了吗?这碗药混着他的血肉,是他亲自熬的!”

骊欢顺势瞥过去,楚慕掩在雪袖下的小臂线条分明,靠近手肘半寸的地方当真凹陷好大一块。月白纹银广袖内透出淡淡的血纱,似乎伤口剐得极深。

“他自幼冷情冷性,小时候对他说过两句重话的奶母都被他下旨剁成碎肉。他当真从未对一个女人如此上心,他已经知道错了,人死不能复生,娘娘您闹够了也该算了罢……”

楚慕慢慢地看向刺眠,刺眠噎了一口,懒懒地站远些,不敢再多说一句。

骊欢却悠悠抬起头,见楚慕忍着身上伤痛伸药碗过来,她凑过去轻嗅了一口,扬手不小心打翻药碗。

旋即,露出一张半年不曾对楚慕露过的笑脸,软着嗓音道:“皇上,初初不小心把药碗打翻了,您再为初初煎一碗药如何??”